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走到东边门房中来看时

走到东边门房中来看时,只见一个少年,仰面卧在炕上,手里拿着一卷《金瓶梅》,煞有趣味的念着潘金莲大闹葡萄棚的那一回。马住大声问道:“门上的是那位二爷?”那少年吃了一惊,忙抛了书,回头见了马住,将额上的无皮白毡帽正了过来,戴得高高的,坐了起来问道:“你是那里来的?”马住道:“我姓马,跟随患信府贲老爷的公子,来此查田,昨夜在下处捉了两个贼,特来见你们老爷面交。”皮俅见马住出言刚直,遂起身道:“大爷且请里边坐,这几日我们老爷身上欠安,不能出来,凭你甚么事,也都停断了,况且这又是贼盗案情,解往县里才是。”马住听了圆睁两眼大声喝道:“你这是甚么话?眼见得在你们所辖地面上捉的贼,你们倒不当事,要你们这官何用?难道就依着你们,白不管事,由你们钻在屋里,伴着老婆吃酒不成?难道白吃朝廷俸禄,不以职守为务,只学会吃酒了不成?这一方百姓,是为你们偿酒债的不成?叫你们老爷倾耳听着,这马大爷是何等样人,说他别执迷不悟,快出来见我便罢了,还许有些好相处,若再说东道西的支吾,慢说是皮脸,便是铁脸也要打烂了你的。你快进去说,我还回下处去呢,没那么大工夫等他。”皮俅见马住来的凶险,自思也难驳回此事,没杂何,只得入上房去回。 当下,皮廉又吃醉了酒,正睡得有趣。皮俅急忙向他干娘道:“如今外头来了一人,道是有如此这般事,又这般发作呢。”将前事说了一遍,又催道:“干娘,快请老爷醒来。”干娘干乾巴嘴唇一噘道:“甚么要紧事,他们捉贼捉了罢了,与我们甚么相干,叫他们解往县里去。”皮保急道:“我的娘,我也曾叫他解县来着,他却瞪着眼骂了半个时辰,只是没打。”干娘道:“既如此,叫他写个状词,再拿四两来,我们替他解县。”皮俅越发焦躁跺脚道:“我的娘,如何这等唠叨,这解贼的主儿可不比别人呢。”不说母子二人吵闹,且说马住,在外头直等到夕阳衔山,不觉心中又急又怒,大声喊着,要撞入上房里来了。母子二人慌忙扶起皮廉来。皮廉也不问一言,闭着眼越趔趄趄的走了出来,到廊檐下,一面解裤子站在台阶上便尿,一面方问道:“甚么事?”皮俅回复如此这般。正说着,只听答答响声。原来马住等得不耐烦,举起鞭来,只顾用力打那堂房后门的木板影壁,其声直传进上房里来。皮廉听了大惊,酒也早唬没了,忙撂下前襟,正了正衣裳迎出来。皮俅也跟出来了。 马住正在大声叫嚷,皮廉向前道:“这就是马二太爷了?请到书房里坐,如何到我大堂外嚷起来,又这等打我影壁板,是何道理?我的官职虽小,也是朝廷命官,全无礼数,成何体统!”马住道:“这便是皮廉老爷了?你倒别用这话来唬我,老爷你道是朝廷命官,难道朝廷命你作睡觉的官了不成?”皮廉见马住语刚面冷,没杂何,只得陪笑道:“马三爷且息怒,请入客房里坐,容我再听缘由,这贼是那里捉来的?”马住道:“天气太晚了,我们下处又远,没工夫与老爷详叙,就在这里立回几句话。我们老爷的公子查田到九连山庄,昨夜捉了洞壁入室的两个贼,命我交付老爷你来了,现在大堂外锁着,老爷出到外头收下,我便回去了。”皮老爷无计杂何,蹙眉道:“我出去就是了。”遂吩咐皮俅,快叫当值军卒及庄头等前来,又转身走入上房,歪戴了一顶破沿华翎帽,手里提着一串朝珠出来了。马住也跟进堂房里来,只见三四个军卒和本村庄头等,被风吹倾了似的,歪歪斜斜参差而立。那姓景的书役也戴了一顶红缨帽站着。 皮老爷就尘土飞扬的公堂上坐了,命两贼跪了取供。马住也不等他说话,便走了出来,只见那老景也跟了出来,向马住道:“马老爷没别的事了?”马住道:“我交了贼就完了,又有甚么事?”景书办仍跟着道:“马太爷连个见面的礼也没了?”马住笑道:“除我手里的这条鞭子,也没有个别的送礼的东西。”说毕扳鞍上马,领了牵马,飞奔归下处去了。 去时心中有事,且带着两个贼人,所以走得迟,如今回来一则心中无牵挂,二则因是轻骑,不多时至掌灯时分便到了九连山。见了璞玉,回明了解送交割等事。当时,高亭等亦理毕那村的事。次日又引着璞玉,往别村去了。 常言道:花生两枝各自生长。我这一管笔却不能齐写两边的事,如今回笔再说贲府内的事。却说老太太自璞玉去后,日夜悬心,茶饭常思,年迈之人搁不住心中有事。加之那年冬天又有咳嗽伤寒时疫,一日更衣之际,不曾着意,便着了凉,自次日起便觉头重身软,不思饮食,一头躺倒了。贲侯大惧,终日出入问候,四方延医,各寺焚香,一时也不得安稳。金夫人、吴姨娘等越发日夜不解衣,不离左右,又有德清、宫喜等也换着班儿来请安。惟琴默竟从海棠院搬了过来,一时也不离老太太,服侍茶饭汤药,与妙鸾、秀凤等分力照料,毫无倦容。老太太几番说他不可如此,琴默却说道:“我承受着老太太亲孙女般的疼爱,更兼为了一早一晚常常看着,心肝儿骨肉似的留下来的亲近爱惜之情,这恩典真是深入骨髓了,慢说是劳乏一点身子,纵使为老太太赴汤蹈火,也是在所不辞。老太太的疼爱是不消说了,就是老太太不认得我,我侍奉有福有寿的尊长,也只是积我阴骘罢了,这岂是为了别人行的?”众人听了此话,无不敬服。 再说老太太之疾,原非重病,又因贲侯、金夫人等不分昼夜用心服侍,过了几日遂慢慢好了起来。大夫们说:“如今不必用平服的药,只因老太本是高寿的人,又因这场病损耗了些精神,每日用些养神药饵,便可渐渐精神如故。”贲侯大喜,从金夫人处取人参,要配人参养荣丸,须得上等人参一两八钱。金夫人命丫头们寻了半日,好不容易从小匣内寻出簪把儿大小的几枝来了。 金夫人见不好,命再寻。又从药匣内寻出一包须芽儿来,金夫人焦急道:“用不着的时节,却到处都是,用着时偏又寻不出来了。我不是早告诉过你们,趁着有工夫都寻出来包一处放好,你们总不当事,只管顺手乱撂。”玉清道:“想是都用完了,此外再没有了,稍好些的去年那院的太太来都寻了去了。”金夫人道:“我记得另有红纸包的一包儿来着,你再仔细寻一寻看。”锦屏等齐动手又寻了一回,拿过几包药来道:“我们不认得这个。请太太自己看,别的一点也没了。”金夫人打开一看,也都忘了名字认不得了,也没一点人参。因叫德清来问道:“你那里有没有收着的?”德清道:“有也只是碎的,除芸香根外,再没真的好的了。老爷因不可用,曾吩咐预备着赏人用来着。”金夫人无奈,命五福到那院寅二太太处问时,说是:前回因我们这里没有,才从你们那边寻来的,若有岂有不给的呢。金夫人没了法子,使锦屏去问妙鸾,暂借用老太太收着的,妙鸾忙开了药橱,却有先前藏的满满一小锦匣,都是手指般粗的,只是色红了些,遂秤了一两八钱,给锦屏去了。金夫人见了大喜,即时交与叶儿,命丫头们送到书房去了。大夫们看了说:“这人参实是上好的,原必是赏里下来的,只因年久太旧了,这东西不比别的药,纵然是最好的,若逾百年,便自化灰。这个虽尚未化灰,已为蛆虫啃蚀,都没力量了,且收了回去,虽然细小,倒是新的好。”只得依旧拿了回来,一一回明了。金夫人听了低头无语,半响方道:“这便怎么好,若差人到京里去买,因路远得许多日才能买来,我们这左近的城里,慢说是好的,就是真的也没有,不然你们去叫他们问问那大夫们,若随身带着好的,便叫他们取出来用了,准价还他的也罢了。”彼时,因琴默与德清都在那里,琴默忙道:“姑母且慢!外头的大夫们那里有甚么好的,纵有点真的,也必切作几段,上下夹粘上竹皮须芽来多卖,所以不可只看他粗细。因我们那边常有过往的东边掘人参的商人,所以我们老爷都知道他们作弊的情形。前年我们老爷自己选着买了几两真正好的,交给我收着来,妙在知道了似的,装在匣内,带到这里来了,先拿去用了,以后慢慢从京里买来还我们也是一样的。”金夫人大悦,笑道:“这样很好,只是我的儿,你为我太费心了。”琴默笑着起身出去,不一时拿了二两好的来了。金夫人遂唤进外头的舒二来,同方才认不得的那几包儿药送到外头看去了。大夫们看了都说:是上好的,终是大户人家不同,赞叹不已。将那几包儿药也都理了出来,上边都记了名字,送进来了。 金夫人大喜道:“常言道:‘卖油女,梳水头’。原来家里有的也不知送了人家多少,这会子自己用着时,倒应了‘鸦翎千金’的话了。”琴取笑道:“这东西虽贵重,原是个药,也合当施舍济人,我们也不比那小气人家儿,一得了这个,也不辨是真是假,下死命的攥着作甚么?”金夫人点头道:“你说得是。”且说贲侯一面差人去叫璞玉,一面配了那人参养荣丸奉与老太太,真个是药力如神,没过几日,老太太精神增长,坐了起来,渐渐饮食也大进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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