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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春秋左传》于诸传记中为最古,然其失犹如是,则他书可知矣

《春秋左传》于诸传记中为最古,然其失犹如是,则他书可知矣。是以《史记》记周公请代武王死,又记周公请代成王死,一本之《金》,一本之《战国策》,而不知其实一事也。《列子》称孔子观于吕梁而遇丈夫厉河水,又称息驾於河梁而遇丈夫厉河水,此本庄周寓言,盖有采其事而稍窜其易其文者,伪撰《列子》者误以为两事而遂两载之也。《战国策》中如此之类不可枚举,而《家语》为尤甚,亦不足缕辨也。由此观之,一事两载乃传记之常事,或因传者异词,亦有两事皆非实者。正如唐人小说,以饼拭手之事,或以为肃宗,或以为宇文士及;误称犹子之事,或以为赵需,或以为何儒亮耳。必尽以为两事,误之甚矣!以此例之,汉以来之书以误传误者甚多,不得尽指以为实也。 △曲全与误会後人之书,往往有因前人小失而曲全之,或附会之,遂致大谬於事理者。《大戴记》云:“文王十二而生伯邑考,十五而生武王。”《小戴记》云:“文王九十七而终,武王九十三而终。”信如所言,则武王元年,年八十有四,在位仅十年耳。而《序》称十有一年伐殷,《书》称十有三祀访范,其年不符。说者不得已,乃为说以曲全之云:文王受命九年而崩,武王冒文王之年,故称元年为十年。(说详《丰镐考信录》中)《春秋》书齐桓公之卒在十有二月乙亥,周正也。殡於十二月辛巳,距卒仅七日耳。而《传》采夏正之文,以为卒於十月乙亥;则卒与殡遂隔六十七日。说者以其日之久也,遂附会之以为尸虫出於户。此岂近於情理哉!前人之为此言,不过一时失於考耳,初不料後之人引而伸之,遂至於如是也。然此犹皆前人之误之有以启之也,若乃经传本无疑义,而注家误会其意,及与他文不合,不肯自反,而反委曲穿凿以蕲其说之通者,亦复不少。如《尧典》之“四岳”,注者误以为四人,因与二十二人之文不合,遂以稷、契、皋陶为申命,以治水明农为在尧世矣。《书序》之“以箕子归,说者误以为本年之事,因与伐殷之年不合,遂以伐殷为观兵,以《序》之度孟津为有月日而无年矣(说并详《唐虞丰镐》两《考信录》中)。凡兹之误,其类甚多。展转相因,误於何底。姑举数端,以见其概。乃学者但见其说如是,不知其所由误,遂谓其事固然而不敢少异,良可叹也!故今为《考信录》,悉本经文以证其失,并为抉其误之所由,庶学者可以考而知之,而经传之文不至於终晦也。 △强不知以为知孔子曰:“知之为知之,不知为不知,是知也。”又曰:“吾犹及史之阙文也。”夫圣人岂不乐於人之尽知,然其势必不能。强不知以为知,则必并其所知者而淆之。是故无所不知者,并真知也;有所不知者,知之大者也。今之去二帝、三王远矣,言语不同,名物各异,且易竹而纸,易篆而隶,递相传写,岂能一一之不失真!《韩文考异》,阁、杭、蜀本互相异同,石本亦有舛误。宋祁所藏《杜诗》,与行世本迥异。近者如此,远者可知。以为不知,夫亦何病。而学者必欲为之说以通之,此古书之所以晦也!偶阅《€谷杂记》,记苏子瞻集二事,其事虽小,然可喻大。其一,子瞻过虔州,有“行看凤尾诏,下虎头州”之句,虎头盖指虔也;虔与虎皆从[C065],董德元言“虔州俗谓之虎头城”是也。注者乃云“虎头,顾恺之也;恺之常州人,盖是时先生乞居常州也。”夫不知虎头之为虔,固其学之不广,然天下之书岂能尽见,缺之未为大失也。强以意度之,而属之顾恺之,则其失何啻千里!彼汉人之说经,有确据者几何,亦但自以其意度之耳,然则其类此者盖亦不少矣,特古书散轶,无可证其误耳,乌在其可尽信也哉!其一,子瞻所记韩定辞事,见於《北梦琐言》。以《琐言》校《苏集》,则《苏集》误以“幕客”作“慕容”,“银笔之僻”作“银笔之譬”,“从容”作“从客”,“江表”作“士表”,“李密”作“孝密”,诸本皆然,遂至於不可读。夫以宋人读宋人之书,时代甚近,宜无误也,然其误尚如此,况二千年以前之书,又无他书可校者乎!故今为《考信录》,凡无从考证者,辄以不知置之,宁缺所疑,不敢妄言以惑世也。 △取名拾实(以下三章,论东晋以後伪书。)磁州故产磁器。有孙某者,仿古哥、定、汝诸窑之式造之。既成,择其佳者埋地中。逾两年,取出,市於京师、保定诸贵人家,见者莫不以为真也。由此获利十倍。州中鬻烟草者,杨氏最著名,价视他肆昂甚,贸易者常盈肆外。肆中物不能给,则取他肆之物,印以杨氏之号而畀之。人咸以为美;虽出重价,不惜也。由是言之,人之所贵者名而已矣,非有能知其实者也。郑康成,东汉名儒也,所注虽不尽是,然亦未尝尽非,而王肃百计攻之以求胜。然而公道难夺,卒不可胜。於是其徒杂取传记诸子之文,伪撰《古文尚书》、《孔子家语》(《家语》虽有王肃序,然玩其文,亦系其徒伪撰,非肃自作)以欺世人而伸肃说。至於隋、唐之际,复遇刘焯、孔颖达者,不学无识,妄为表章,由是郑学遂微,郑书遂亡,後之学者遂信之而不疑。嗟夫,圣人之经犹日月也,其贵重犹金玉也,伪作者岂能袭取其万一;乃世之学者闻其为“经”辄不敢复议,名之为“圣人之言”遂不敢有所可否,即有一二疑之者,亦不过曲为之说而已,是贵人之买磁器而市贾之贩烟草也!司马迁,汉武帝时人也,而今《史记》往往述元、成时事。刘向,西汉人也,而今《列女传》有东汉人在焉。谓此二子者有前知之术乎?抑亦其书有後人之所作而妄入之其中者邪!《周秦行纪》,李德裕之客所为也,而嫁名牛僧孺。《碧€》,小人毁君子者之所为也,而嫁名梅尧臣。然则天下之以伪乱真者,比比然矣,若之何以其名而信之也!汉董仲舒疏论灾异,武帝下群臣议,仲舒弟子吕步舒不知为其师书,以为大愚,由是下仲舒吏。然则是其师书则尊信之,非其师书则诋讠其之,而不复问其是与非矣!是故,辨异端於战国之时最易,为其别名为杨、墨也;辨异端於两汉之世较难,而人亦或不信,为其杂入於传记也:辨异端於唐、宋以後最难,而人断断乎不之信,为其伪之圣言也。故余谓读经不必以经之故浮尊之,而但当求圣人之意;果知圣人之文之高且美,则伪者自不能乱真。嗟夫,嗟夫,此固未易为人道也。 △伪书诬古人自明以来,儒者多象山、阳明,以为阳儒阴释,而罕有辨《尚书》、《家语》之伪者。然吾谓象山、阳明不过其自为说之偏,而圣人之经故在,譬如守令不遵朝廷法度,而自以其臆见决事,然於朝廷无加损也。若伪撰经传,则圣人之言行悉为所诬而不能白,譬如权臣擅政,假天子之命以呼召四方,天下之人为所潜移默转而不之觉,其所关於宗社之安危者非小事也。昔隋牛宏奏请购求天下遗逸之书,刘炫遂伪造书百馀卷,题为《连山易》、《鲁史记》等,录上送官;其後有人讼之,始知其伪。陈师道言王通《元经》,关子明《易传》,及李靖《问对》,皆阮逸所伪撰,盖逸尝以草示苏明允云。然则伪造古书乃昔人之常事,所赖达人君子平心考核,辨其真伪,然後圣人之真可得,岂得尽信以为实乎!然亦非但有心伪造者之能惑世也,盖有莫知谁何之书,而妄推奉之,以为古之圣贤所作者;亦有旁采他文,以入古人之书者。庄周,战国初年人也,而其书称陈成子有齐国十二代;《孔丛子》,世以为孔鲋所作也,而其中载孔臧以後数世之事:然则其言之不出於庄周、孔鲋明甚。古书之如是者岂可胜道,特世人轻信而不之察耳。故吾尝谓自汉以後诸儒,功之大者,朱子之外,无过赵岐;过之大者,无过汉张禹、隋二刘、唐孔颖达、宋王安石等。何者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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