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惟《三国演义》与《钱唐记》、《宣和遗事》、《杨六郎》等书,俚而无味矣

惟《三国演义》与《钱唐记》、《宣和遗事》、《杨六郎》等书,俚而无味矣。何者?事太实则近腐,可以悦里巷小儿,而不足为士君子道也。 凡为小说及杂剧戏文,须是虚实相半,方为游戏三昧之笔。亦要情景造极而止,不必问其有无也。古今小说家,如《西京杂记》、《飞燕外传》、《天宝遗事》诸书,虬髯、红线、隐娘、白猿诸传,杂剧家如琵琶、西厢、荆钗、蒙正等词,岂必真有是事哉?近来作小说,稍涉怪诞,人便笑其不经,而新出杂剧,若浣纱、青衫、义乳、孤儿等作,必事事考之正史,年月不合,姓字不同,不敢作也,如此则看史传足矣,何名为戏? 戏与梦同,离合悲欢,非真情也;富贵贫贱,非真境也。人世转眼,亦犹是也,而愚人得吉梦则喜,得凶梦则忧,遇苦楚之戏则愀然变容,遇荣盛之戏则欢然嬉笑,总之,不脱处世见解耳。近来文人好以史传合之杂剧而辨其谬讹,此正是痴人前说梦也。 戏文如西厢、蒙正、苏秦之属,犹有所本,至于琵琶则绝无影响,只有蔡中郎一人,而其余事情人物,无非假借者,此其所以为独俞之笔也。 胡元瑞曰:“凡传奇以戏文为称也,无往而非戏也,故其事欲谬悠而无根也;其名欲颠倒而亡实也。故曲欲熟,而命以生也;妇宜夜,而命以旦也;开场始事,而命以末也;涂污不洁,而名以净也。凡以颠倒其名也。”此语可谓先得我心矣。然元瑞既知为戏一语道尽,而于琵琶、西厢、董永关、云长等事,又娓娓引证,辩论不休,岂胸中技痒耶? 宦官、妇女看演杂戏,至投水遭难,无不恸哭失声,人多笑之。余谓此不足异也。人世仕宦,政如戏场上耳,倏而贫贱,倏而富贵,俄而为主,俄而为臣,荣辱万状,悲欢千状,曲终场散,终成乌有。今仕宦于得丧,有不动心者乎?罢官削职有不恸哭失声者乎?彼之恸哭忧愁,不过一时而止,而此之牵缠系累,有终其身不能忘者,其见尚不及宦官妇人矣。然则古之名贤,亦有悲愁拂郁者,何也?曰:“上等圣贤如孔、孟之忧不遇,为道也;其次名贤如屈原、梁鸿之忧不遇,为国也;又其次如退之、子瞻之贬窜,孟郊、贾岛之流落,其忧为身命也;若今之世,法纲既宽,山林皆乐,流窜贬谪皆俨然安居高卧,丰衣美食,老死牖下矣,昔人所谓富不如贫,贵不如贱,正谓今日之仕宦言也。而犹恋恋不已,不亦惑之甚乎? 白乐天抗志辞荣,似知道者,而其诗有曰:“眼前何日赤?腰下几时黄?”识趣之卑陋甚矣。宋夏侯嘉正常语人曰:“吾得见水银银一钱,目制诰一日,死无恨矣。”此正所谓“腰缠十万贯,骑鹤上扬州”者。世间乃有此痴心汉,真堪一棒打杀也。 人若存一止足之心,则贫贱而衣食粗足,可以止矣;富贵而博一官一第,异于凡民,亦可以止矣,流行坎止,听之可也。若不知足,必满其愿而止,则将相不足必为帝王;帝王不足,必为神仙;神仙不足,必为玉皇大帝;又要超元会大劫之外,方为称心也,少不如意,忧戚生矣。死生亦然,人之死也,卒然而去,即有天大未了之事,只得舍之而行。若语人以料理诸事,俱毕而后就死,则虽万有千岁事,无了期也。人能于进退死生,处之泰然,保其必不堕落矣! 韩胄用事时,其诞日,高似孙献诗九章,每章用一锡字,谓宜加九锡也。辛弃疾以词赞其用兵,则用司马昭假黄钺异姓真王故事。二人皆名士也,乃作此举动,当时笔端信手草草,惟恐趋承之恐后,岂知其遗臭万世乎?赵师■之犬吠,程松之献妾,不足异也。当江陵柄国时,其诞日,有以“天与人归”四字题册子送之者,有以禅授废立命题者,其留夺情之旨,有朕“不日举畴庸之典”者。当时已作首相矣,又将登庸,非禅位乎?一时臣工以逢迎为戏,谀之惟恐不足,而为人臣子者,受之而不疑,当之而无惊畏之色,是尚可立于天地间乎? 为大臣者,处盛满之极,则意念难持;为小臣者,见势焰之张,则立脚难定。人能不以宠利居成功,如诸葛、汾阳,终无倾覆之理,能不以炎凉为向背,如汲黯、宋,岂有冰山之虑哉?勋如博陆,而竟以凶终;才若元柳,而未免濡足。信哉,自立之难也! 国初各省,试官临期,所命不拘资次。洪武初,吾闽中一老广文家居,忽命主某省试,事毕归家,犹一广文也,亦不知主试之为荣,所取士子之为门生也。弘正中渐用京官,然王文成以主政丁艰家居,方阕即起,主山东试。其两京主试,向亦有用本省人者,如嘉靖癸卯则无锡华察,戊午则常熟瞿景淳,辛酉则无锡吴情,皆主南畿试,而情于是科,同邑登榜者颇众,物论哗然,自此著为令,不用本省人矣。然乡会一体也,主会试者又安得于四海九州之外别择一人,使知贡举耶? 宋试士以四场初本经;次兼经大义十道;次论一首;次策三道。其十道义,知者直书本文,不知者止云某知未审,不敢对;谨对,十对其六以上,即合格矣。国朝洪武初,初场本经义一道,四书义一道;二场论一首,诏、诰、表、笺、内科一道;三场策一道而已。后十日面试,骑、射、书、律四事。至十七年,始定今式;初场七义,次场去笺,而加五判,三场增策四道,而面试废矣。然七义五策皆似太多,风檐寸晷,力不能办,求其完璧,事事精好,安可得也?然弘、正之前,书义三,经义二,亦有中式者。诏、诰与表,惟人所择。今则俱榜出不收矣。然论、策、判皆无用之物,士子亦不甚究心,即阅卷者,亦以初场为主也。 省试南宫,皆以文字为主;至廷试,则必取字画端楷无讹者居首,以便进御宣读也。相传惟罗修撰伦,因策长书不能竟,遂书于彤墀上。 上命人录之,另誊以进。隆庆戊辰,上初即位,问人言状头有可私得者,乃于二甲卷中随意取之,得罗宗伯万化,擢为第一。罗素不善书,卷中涂抹甚多,信乎其有命也。 天下之物,妍媸皆一定而不易,独制义不然。甲之所赏,乙之所摈,好丑纷然,终无定价。不独此也,一人之身,昨所取士,而今日糊名复试,去取必不尽同矣,甚可怪也。唐韩昌黎应试,“不迁怒,不二过”题,见黜于陆宣公。翌岁,宣公复为试官,仍命此题,昌黎复书旧作,一字不易,而宣公大加称赏,擢为第一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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