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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8-清夜钟-明-陆云龙

把这事撇起了半年。   到戊寅五月初,忽然召应考选知推。及在京评博中行赴文华殿,汪公逐队而入,伺候毅宗御殿。阁臣旁坐,各官中庭行礼,班次中你前我后,朝见时你跪我起,两边内监吆喝,整齐不来。毅宗也晓这些外官,不谙仪度,不来苛求。见毕,传旨五个一班,过来面陈治状。这时跪在帘下槛外,离毅宗有一丈地,毅宗在上,先看他人品,次听他言词,就在此人名下,或圈或点,定其高下。这干官在下乱做一团,有称知县的,称小弟的,有说话冗长,圣谕从简,或令起来承旨的,有言动可笑,天颜微哂的。汪公人才隽拔,气字开朗,应对舒徐,都当肯綮,早已中了上心。对完,毅宗亲洒翰墨,写策题粘于殿上,人给一卷,人与茶饼供给,自起驾还宫。各官溷到黄昏,缴卷,各自携带笔砚而出。毅宗先将各卷细看一番,点定上下,才发到阁中。这阁中仍又不看文字,各徇私情分上,恣意先后,数日缴进。汪公也落在后边。不料毅宗仍照自己原定,于卷上硃笔亲填,翰一、翰二,科一、科二,道一、道二,发出令吏部定科分道分。     总由圣主英明,不用大臣线索。   内翰林十员,前五名编修,后五名简讨。汪公后五名,授了简讨。翰林清华之选,是第一等官,但只是贫苦不过,做长班的尤怪他,科道有差,长班也擢些肥嘴,有人送书帕来求见,也有个纸包。若说翰林,论入阁,百人中不过一两人,到得分房典试,却也三五年才能上手。一传是翰林,六个长班都是讨分上来跟随的,今日都告辞而去,剩得一个。汪公见这个不去,道他忠厚,对他道:“你做人好,我自然着实看管你。”那知到部覆命下之日,依然叩上四个头,辞别而去。只因往时考选,临期还有变更,或者做得科道也还好,故此又迟去数日。但汪公不用钱,不依傍权势,得这第一等衙门,实是天子门生,非尝拔擢,以后只是换得一把黑掌扇,不似外官,不逢帝后忌,便绣衣银带。只是骑瘸马,带眼纱,与这些骑驴马的黄尘中对撞,光景真是清冷。   先娶夫人已生子,在京候考选时,已在家中殁了。家中为他续弦一位耿夫人,不惟容华妍丽,抑且性格端庄。考选词林,家中车马送到北京,不期冬时,墙子口失事,真保、河间失了七十余县,又陷济南府,道路不通,直至次年春,兵都出口,方得家眷进京。两口儿极其相得。翰林是个冷衙门,除了进衙门,拜客吃酒,家里坐时多。耿夫人也识几个字,两下却似好朋友,杯酒论文,说些古来忠孝节烈之事。出差同出京,复命同进京。癸未会场考试,在京颇似郁郁不乐。耿夫人闲中问及,简讨叹息道:“强敌内外交逼,全没一个当心,不知这腔血洒在何处,所以不快。”     当路方酣笑,闲曹独皱眉,     只因方寸地,不欲负君知。 耿夫人道:“你做不得,可以说得,况圣上英明,你也痛说一番,尽人臣之事。”简讨也果然上两个本,说南北利害,战守方略。火不到眉毛上,大家也只看作寻常,还有笑他的:“又是个不怕打的黄道周,凡事溷过罢。”简讨越加愤懑。   到甲申春,势越不好了。他贻书与公子,略说家事与死国之意。又写书与同乡陆闇先给事,甚言京营单弱,不惟不能战,还不能守。八城半失,秦晋全亡,肘腋交乘,怡堂不悟。大声疾呼,人尽掩耳,势将不捄,唯有一死,以报国恩。他这必死之心,早已见定,已与耿夫人讲久了。   不意三月中,贼到城只三日,城守无人,遂已失陷。简讨闻知,两太阳火起,忙忙的带了小帽,穿了箭衣快鞋,带了刀,道,“也须死个爽快。”急跳出门,耿夫人留他不住。他这一走,也想道:“偌大京城,百万人口,岂没几个怀忠抱义不怕死人物?贼不战得城,气骄心惰,不甚准备,若得几辈同心,拔刀相助,直走皇城,袭杀闯贼,也是奇着,纵不成,砍他几个贼奴,尚是烈烈而死。”不料到街坊一望,穿红的是辨迎贼官,带黄纸的是迎贼的百姓。     虽不到簟食壶浆,却也似心悦诚服。   简讨走了一段路,看着光景,回身竟走到家中,把刀撇下道:“罢了,罢了,人心至此,只可完自己事,死了罢!”换了便服,叫丫鬟取几碟果子,暖下两壶好酒,与耿夫人对面而坐,一杯一杯的吃去。吃到半酣,只见简讨立起身放声大哭,耿夫人也呜咽哭起来。简讨却又不哭了,道:“夫人,我这哭,不是与你舍不得死,怕死贪生。我是哭谋国无人,把一个三百年相传宗社,十七年宵旰的人君都送在贼手里,这等哭。若论今日,我臣死君,你妻死夫,是人间的正事,人间的快事!什么哭?被人闻知耻笑。”反哈哈大笑起来。耿夫人也拭泪为欢。叫过家人,与他些银子,令备棺木,分付护丧南还。家人跪下道:“老爷还再三思,外边各位老爷还没听得有死的。”简讨笑道:“死要学人样么?你不知道,我不要想得,你只依我去干事去。”两人又吃了几杯酒,取过笔来,简讨向壁间饱蘸着墨写道:     身不可辱,贼不可降,     夫妻同死,节义成双。 写了,对耿夫人道:“去罢。”拿了一条绳,提了凳,竟向右首梁下摆定,正待立身上去。只见耿夫人笑道:“老爷差了。”简讨呆了一呆,说:“难道不该死么?”耿夫人道:“不是!”向左一拱道:“老爷还该从左。”简讨点头道:“是,是。”简讨却向左边抛上绳子,两人各各扣紧喉下,一脚踢倒凳子,身往下坠。简讨身子胖,坠得势重,就一时气绝。夫人身子苗条,稍轻些,死略迟。却也似地府相随,夫前妻后。两人之死,犹笑容宛然,尝有诗吊之:     忆昔长安一见君,襟期秋月气春云。     誉飞雉野神明宰,彩振花砖篆籀文。     曲突泪挥薪不徙,危巢势急栋成焚。     双成节义从容日,粉壁题传万古芬。   又:     城压愁云四壁昏,阿谁掉臂佐王孙?     笑从破涕声先咽,歌发当悲气欲吞。     彤管犹存节义句,赤绳不解倡随魂。     如归视死诚双烈,恰与桥山得比伦。   家人归来,知已身死,痛哭一场,将来收敛,殡在中堂。同乡、同官、同年,也少有个来料理、吊奠他的,一来如纸交情,只有个恤生,没个哀死。二来也是个无面对江东父老。人心不死,倒是贼兵也知敬重忠臣,过门不犯。但是祖宗三百年养士,隆恩优礼,独重词臣,平日讲明道理,到直起居,编日录,是非美恶,不惟臣下的直为诛削,在为君的也不为隐讳,品端心正,莫如此官。乃当时洋洋召对,称臣献谄,献策撰诏,首为畔臣,且有负盛名,膺异宠甘,为犬豕不为,假气节、假忠义,敢作奴隶之所不作,绣衣黑扇,走马长安道上,一时死义,单只汪、刘、周、马四人。所谓读圣贤书,所学何事?无论无以对汪公!巾帼丈夫,衣冠禽兽!即耿夫人不堪深念,这也何烦刑书铁案,逃不去千载罪人,也何待寸磔碎剐?已是形存心死。做忠臣的一往至性,任你笑痴也不改,就是后来荣褒宠谥,他也不知。但说起一汪文烈、耿夫人,就是儿童,也都起敬!这干闯翁大老,两月荣显,乡里愧死,青史不饶!揣其尊意,不过道:“青史上诛不得许多。”我道:“百年旦夕,这巍阔也不多几日,聊书榜样,以发愧心,只恐口顽、耳顽,这便是个无如之何了!” 第二回 村犊浪占双桥洁流竟沉二璧     节义久沦丧,笄帼在衿绅。     负骨柔如泥,临难兢逡巡。     况可责妇人,毅然轻一身。     江南有贤哲,发身挺孤贞。     目不击典坟,操已凛松筠。     貌弱心则强,体异心则均。     硁硁两相矢,莫染行路尘。     风霆苦摧迫,前退难直伸。     翩翩逐宓妃,委质填河滨。     身湮名永驻,千古称成仁。     敢死托管彤,作式型綦巾。   尝读《丁小司农遇寇再生志》,道:任丘失陷,他为寇所羁,此时所俘掠妇女五人,年约在二十上,三十下,皆有姿色,共坐一大土炕上,嬉笑自若。十五日,敌兵起营,妇人或五或十成群,皆洒线衣服,乘马而去。读之不胜愤惋悲痛,嗟乎!何女子善柔,不知羞耻,一至于此!曾作几首词,悲他、刺他道:     家似花残雨底,身似絮飞风里。羞杀是偷生!逐人行。 帐外霜痕摇月,水畔冰花堆雪。憔悴五更笳,瘦些些。     上马绣鸳几褪,揽辔玉纤尖冷。犹是貌如花,少琵琶。 风紧眉山半蹙,尘细鬓云暗绿。衫袖赤棱棱,落红冰。     娇贮翠帏金屋,狼藉水湄山曲。含笑强相亲,怕成嗔。 怨是缘悭运薄,死是胆柔力弱。难办语侏??,勉支持。     云外关山日远,枕畔檀郎错唤。衣上断兰薰,杂膻腥。 图甚深怜痛惜,一任蝶狂蜂螫。无策奈他何,手频挼。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右调《昭君怨》   及闻济南失陷,张方伯就义,夫人方孟氏坠井相殉,夫人素有诗名,这一死不愧知书女子,曾有诗悼他:     城上笳悲落日黄,孤城沦丧似睢阳。     忠惭谋国魂为厉,节是殉夫操凛霜。     剩有千篇悬宇宙,更余一死振纲常。     寒泉璧月时摇漾,深井犹然发古香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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