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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59-最近官场秘密史-清-天公

  卷之一演说官场备呈丑态钻谋差使细诉奇形   南亭亭长,武进李伯元同征宝嘉,曾铸《官场现形记》说部。洋洋五十万余言,描写贵人社会之种种现形,历历如绘,燃犀铸鼎,不是过也,夙已风行一时,脍炙人口,不胫而走二十二行剩伯元之名乃立,其气概直足夺小说家之前席。嗟乎!伯元而今老且死,所谓现形者,亦前此几十年矣。读者辄兴陈迹之慨!余齿卑任性,语言无忌,文字不谨,致撄贵人之怒。既不容于朝,乃去而之野,东奔西逐,阅百十度月圆月缺,需时不谓不暂。眼界胸襟,繇之大展,祸福倚伏,几微消长之理,亦繇之而悟澈,乃者归去来兮,息影于古龙门里之老屋中,一几一榻,一纸一笔,无丝竹之乱耳。饶余乐之可寻,自春徂秋,成三十万言,立体仿诸稗史,纪事出以方言。恰与伯元所铸,有笙磬同音之故,名之曰《最近官场秘密史》,非敢有所借也。聊用袁简斋命名续《齐谐》之遗意云尔。   今儿五月十二,上海禁烟第三纪念日子。金利源马头有条轮船开往汉口去。足足挤满上千的客。这里头官界、绅界、学界、商界至于种种经纪、劳动苦力,男的女的,老的少的,谈话说笑的声浪比什么还闹。习静的人脑筋都胀了。   单说第三号官舱里面,有三个人正谈得兴头。要知谈的什么?先把这三个人的历史说一说明白。那一个有胡子的胖子,姓牛,号信甫,本贯徐州府人。他祖上做过协台的,很有一分家私。吃这信甫一泡子滥嫖滥赌,不上几年花得个精光完结。因此在家乡边存身不得,没奈何!跑到京城里去帮帮阔人的闲。也是他运气大来,有个黄带子欢喜他灵利,投机的什么似的,就拜了把子。顶到这黄带子拿了权,这信甫就很得意了。又结交了好些的大人先生。京城里头,很有“牛八爷”的名气。这信甫原是排行第八,所以大家都叫他“牛八爷”的。这会子,湖南抚台牛中丞,当初做京官的时节和牛八爷很是谈得来。牛中丞虽是云南人,既然要好,便认了一族,按着五百年前共一家的一句话,也算不得他俩荒唐呢。此番牛八爷从京里出来,到了上海玩了几天。搭轮船到汉口,过船湖南去打个混的。那一个瘦骨脸的麻子,瞧去也有四十岁来往,他是苏州人,姓尤,号心迥。那一年北闱中的第三。他家本有几个钱,便捐了个内阁中书。同乡黄大军机很赏识他。   只是这尤中书有点儿恃才傲物的脾气,人又极其古怪,笔墨原是好的,可惜流入苛刻一路。前两年福中堂做八十岁,户部司员公送二十四条寿屏,请他老人家做一篇寿文,他老人家的牛性发了,长篇累牍都是说不得的话。那出分子的没一个懂得文字的,便模模糊糊送了进去。福中堂也是双眼墨黑,不晓得寿屏上说些什么?打量着终是恭维罢哩。又晓得是花了一千银子的润笔,请尤中书撰的文。原来福中堂很听人说:尤中书的笔墨是个名家。他虽是坎坎的一个举人底子捐的中书,倒说翰林院里头的人还比不上他。所以收到这副寿礼很欢喜,便高高兴兴的挂在东花厅上,还且自诩识者。向人说道:“这会子做寿,别人送给我整万银子的寿礼,我都不欢喜。倒是户部司员公送的二十四条寿屏,他们虽是花不了几个,我倒难为他叫尤某人给我撰文。我原想叫尤某人弄点笔墨,他们竟先获我心,所以我就高兴了。”   说也可怜,偌大京城没有第二个读得透这篇文字。只有黄军机暗暗的替尤中书叫苦,弄穿下来,那里吃得住!次年,有个送部引见的道台与福中堂有点渊源,并且很有点才名。有天,福中堂请这道台吃饭,一时高兴卖弄他这副寿屏。那道台读了一遍,不置可否,只是冷笑。福中堂也不留意。过了两天,那道台探听得尤中书寓在同乡黄大军机宅里,便透个消息过去,说“孝敬他一万银子,便把寿文上的言语不说穿。不然教他仔细……”   尤中书那里肯去理他。倒是黄军机着急了,情愿送他头两吊银子唬过这事。那道台拿定要一万。商议了好几天,还不拢局。齐巧吃福中堂的心腹倒听着了,一一对福中堂说了。福中堂立刻叫那道台去盘问出底细来,便怒忿了脑门,定见要问尤中书谤毁大臣的罪。还是黄大军机从中周旋道:“尤某的文字虽有几个不妥当的字眼,然而也没有什么大不了。其实某道捕风捉影,索诈不遂,以致说坏了。至于尤某人这种性格久久终要闹出不好看来了才罢。中堂给他一点子利害,儆戒儆戒他,原是应得的。不过事隔一年,中堂又是一向说这篇文字忒恭维了。这会子闹起来,别人终要说中堂上了某道的当,不是合不来吗?”   福中堂一想,黄军机的话说实在不错。当真的闹起来,果然我的文字一门显出底子来了。我这样的分位和一个芝麻似的官儿斗,就是砍了他的脑袋,希罕什么?倒是我吃人家轻量值得多了。便道:“你老哥说的倒是替兄弟打算的计较。但是尤某人我不许他顿在京里。三天里头就要他离开去。我就便宜他这一遭吧!”   黄大军机连连答应道:“这个很可以,这个很可以……”于是安置尤中书到兄弟那里去玩几时。黄军机的兄弟现在江西署理臬台。所以尤中书和牛八爷一块儿出京,到九江分手。这是他俩的大略。还有那一个和尤中书、牛八爷原不认得的。不过住的第四号官舱,只有一板三隔,因为谈起湖南抚台吃这人听到了。他原是湖南候补县丞。姓苟,名让仁,浙江天台人,却是秀才底子,长于钻营一道。妙不过他的耳朵也长,面皮又厚,性情很是圆融,应酬工夫又极周到,定做成的一个“小老爷”的材料。这种样人假如不得意,做书的就不相信了。且说苟让仁知道第三号里的两位同湖南抚台有渊源的,不知这两位什么班子?打量起来终比自己大些。便备了手本,穿了行装,过来禀见。尤中书、牛八爷看那手本写的是“蓝翎五品衔、湖南候补县丞苟让仁。”诧异道:“奇了!我们又不是湖南的官,怎的湖南的县丞拿着手本来禀见呢?”刚要回他,只见一个黑胖矮子穿着宝蓝实地纱开衩袍,系着绛色板带,晶顶蓝翎薄底京靴,报名“请安”。慌得尤中书、牛八爷还礼不迭。尤中书笑道:“老兄弄错了。我们并不是湖南的官。”指着牛八爷道:“这位牛大哥是镇国公府里的西席,同湖南牛中丞是一家的。”苟老爷忙又请安道:“卑职求大人栽培,中丞跟前赏句好话。”   “老兄还没弄清楚,兄弟不是湖南的官。这么‘大人卑职’的称呼,其实不作兴呢。我们交个朋友,兄弟是最欢喜的。若是要弄这把戏,兄弟就不敢请教了。”苟老爷连忙答转口来道:“老哥说得是!”牛八爷替尤中书通过名姓、爵里,同黄大军机的交情,这会子江西去的缘由,说了一遍。牛八爷原是吹牛皮的大王,尤中书的历史原有点好听,所以一经牛八爷的口,竟装点得花团锦族,仿佛戏台上串的一般气概。苟老爷伸着大指道:“了不得!”尤中书笑道:“老哥太誉了。那不过少年积习罢哩!”   苟老爷正色道:“兄弟虽是个小官,却没有小官的质性,从不肯轻誉大人先生,希图进身求荣地步。所以一行作吏二十余年还没有跑过一点子的红。”尤中书听了苟让仁的这几句话不禁肃然起敬,瞧着牛八爷道:“八哥,你听苟大哥的话呢,真真是有气节的朋友。我只知道现在世界上的人总是蝇营狗钻、卑鄙龌龊,官场中人更加不好,那里知道卑官末吏之中还有苟大哥这样气节自见的人物呢!而今而后我不敢相天下士矣!”   列位可知道当面恭维便是“小人之尤”。尤中书见不到此,认是苟让仁是个“正诚君子”。真所谓:君子可欺以其方了。闲言少叙,且说苟老爷听了尤中书赞叹他的言语,心里着实高兴。又谈了一回闲话,牛八爷慢慢的说到牛中丞身上去。苟老爷边忙趁势窃听上司有甚嗜好?可以乘机钻营地步。便道:“我们中丞要算现今外任大员里面不可多得的人员哩!这会子升署湘抚,那里的局面现在又很不好,里头拿这重位交给他,况且年富力强,将来吏治民生,定有可观。”   牛八爷哈哈笑道:“苟老哥你真真枉恐!在官场里混了多年,难道官场上的把戏还不知吗?老哥你我一见如故,也是有缘,不妨把我的那位本家中丞的历史说一说明白。”苟老爷忙道:“请教!请教!”牛八爷道:“老哥,你可知道牛中丞的官是那门来的?幸亏他会嫖,脸蛋儿又生得漂亮,然而大抵嫖的一门,只有倾家荡产,丢功名失身命。唯有他老人家的嫖,竟嫖出济遇来了。他原是秀才,穷得要不得,一向在家里教书。直到三十岁光景;有个朋友荐他到扬州姓许的盐商家里处馆。许盐商原是大商家,倒是富而有礼的一个人。瞧他笔底下还算过得去,所以非常的尊重他。他也福至心灵,一味的讨居停欢喜,只要居停所爱的事,什么都肯迁就。那许盐商单单的只爱嫖,嫖以外还欢喜附庸风雅。他便专在这门子上用工夫。当时扬州有个土妓,名唤小月的,很有几分颜色。很识得几个字,唐诗三百首烂熟于胸中。许盐商直当这小月李香君、顾眉生、卞玉京一流人物,没一天不去花上百十两银子。岂知这小月自恃有了这点点的才情,倒厌得许盐商俗了。要他的钱没法子,面子上巴结;暗底和我这位本家中丞好上了。我这位本家中丞原可以充一个风雅子弟,写点点小楷,一崭四齐,不作兴有一点不匀净,一个字儿大一些儿,一个字儿小一点子,居然玉真公主的《灵飞经》临得熟极而溜的了;做几首五、七言的平平仄仄、仄仄平平,唱起来倒比着马如飞的开篇还要好听;画几笔梅花,据说是彭刚直的一派。小月如何不倾倒呢。先是小月有一方玉章镶着‘莲花六郎、郑虔三绝’这么八个字,不知那里来的?珍爱不可言喻。就拿这方玉章送给我那位本家中丞做个表记。未几遇着乡试的年份,小月便把许盐商送给他的银钱,替这位本家中丞买关节、请枪手,居然弄了一名举人。咳!我那位本家中丞,不是兄弟说他没良心,干的事情很不作兴呢。”苟老爷道:“什么样了?怎地又埋怨起宪台来呢?”   牛八爷道:“他中了举人,次年便进京会试,不料又中了进士。中了进士之后,公然把小月的情分义气忘得个一点儿影响都没了。小月痴心不死找到京中。恰恰的我那本家中丞出京了,所以本家中丞的心果然不可问了。然而面子上还没穿绷,小月也打量人心是差不多的,我与他的真真是天高地厚之恩,重荷生成之德,那里会负呢?要是其中必有个缘故罢哩!但是当这土妓的人花钱手段一定高妙的。小月在扬州虽有许盐商一个大冤桶,只怕花在他身上何止好几万金!终不过东手挪来,西手耗去,那里有甚积蓄。况且替本家中丞弄到一名举人,花的钱也着实不少,已亏空了些。及至找到京中扑了个空,竟弄得进退维谷。没奈何,就在京中借着卖书鬻字的勾当,重理旧业。齐巧敝居停镇国公赏识起来。一日盘问小月的籍贯,小月便编派道:‘原籍是镇江人。’”   苟老爷笑道:“扬州同镇江不过一江之隔,至于方言虽在不同,其实还是相近。此人听去却辨不出。”牛八爷道:“这种地方即使辨得来也不要紧。你别打叉,让我一层一节的进去。我有个脾气不好,倘然半途一打叉,就要接不上前后文哩。”尤中书道:“牛八哥原有这毛病的。苟大哥不要开口,尽听吧!”苟老爷答应了几个“是”。牛八道:“小月说:‘原籍是镇江,姓王,父亲是个岁贡生,做过教谕的,可怜过世的早,母亲也是官家之女,姓牛。父亲过世之后,贫乏立锥,母亲只得带了我依靠舅舅家去过活。舅舅却很可怜我们母女两个,又瞧我生的还不粗蠢,意思要把我做媳妇。只是舅母不依,因为舅母要把他自己的侄女做媳妇。有这一层阻力就拖沓下来了。未几舅舅也故世了,母亲也亡故了,舅母便请了媒人同他的哥哥求婚。我的表兄大不为然,说到父亲在日原相定了姑娘家的妹妹,原不合意和舅舅家的姐姐结亲。现在父亲才得去世,热孝在身,也不该提议亲事呢。于是母子二人竟参商起来。我暗暗的对表兄说,你快别这样,这样就是不孝哩。别为了我一个苦命女子酿成你们母子不和。我是没依没靠的人,在这里更不安了。索性一言包括了罢!我是不愿意嫁你的。快收了这心吧!别把老太太气坏了。我那表兄听我这样说法,黯然道,妹妹我并不是存了什么的心思,终不过为了你一辈子的事情。虽是姑爷、姑娘去世的早,妹妹在我家过活,其实是娇生惯养的,何尝受得一点子委曲?现在的局面已是不对了,若不把这名分替妹妹争了过来,妹妹岂不是打到“赘”字号里去吗?这也是一着。然而父亲究竟在日有此一说,我就有所藉口。不然,旁人看来,岂不要疑我们有甚不雅致的交涉吗?妹妹放心,我又没弟兄姐妹。这件事谅来力量还够得上。万一天不从人,我情愿披发入山做天下古今第一个罪人!我也有一句总包括,我并不是存了一点私念,或是妹妹的姿色起见,若说姿色呢?不怕妹妹恼,平心而论,舅舅家的姐姐还比不过妹妹吗?我终为义气起见,妹妹一辈子大局哇!到底直弄得母子如仇,在家里存身不得,出门处馆去了。我也不容于舅母。转辗漂零十余年了,今儿瞧见“会墨”,知道表兄已成了进士,所以到京来的。不料摸了个空。没奈何借此糊口。虽然落到如此地位,到底不肯糟蹋身子呢。’敝居停大为感动,忙问:‘你的表兄是谁呢?’小月道:‘便是中九十三名的牛玉。’敝居停道:‘嗬!嗬!就是牛玉?他是主事用的,我见过多回了,好个人才哇!’我那位本家中丞回京供差,得知小月又勾上了敝居停,这是好条路子。因此依旧和小月瞒了敝居停,私自往来。靠了敝居停之力,不过十年光景,直做到这个分位。只是小月三年前已死了。这段因缘奇也不奇?官场上的真相倒实在有点儿玩味。”   苟老爷听了不住的把头来乱点道:“这么的真相还算很体面哩。把老婆来给交上司,谋差事的把戏也很多呢!”尤中书道:“这倒并不呕苦人的话。我也很听人说哩,仿佛就是贵省不多几时闹过这门子的把戏来,吃都老爷参上一本呢。”彼此谈谈说说,很不寂寞。有天到了九江,尤中书先自上岸不提。且说牛八爷、苟老爷十分投机,牛八爷便要和苟老爷拜把子,苟老爷道:“老哥同中丞是本家,兄弟就不敢了。老哥既然不弃兄弟时,兄弟情愿拜老哥的门。”牛八爷道:“那是不当的。兄弟也决不敢放肆的。”苟老爷便不管牛八爷答应不答应,便满口的“老师、门生”,叫的震天价响。过了一宵,次日已到汉口。当日没有开湖南的轮船,便住了“迎宾江馆”,包了一间大菜间。牛八爷便叫底下人去轮船局里打听多早晚开洞庭轮船?一时打听回来说:“明日也没有船,后日是快利轮船开宜昌。洞庭船还是上一天开的。转班须要十来天呢。”   牛八爷听了沉吟一回道:“老弟怎么呢?若是搭宜昌船去,要在大江里过划子去,论不定是半夜里,我实在有点吃不祝横竖也没有要紧的事。不妨玩几天,等洞庭船罢。况且洞庭船上的买办,是熟人,更其招呼得好了。”苟老爷没口子的道:“老师主意怎样,门生终归也是怎样。”牛八爷道:“如此好了!我们索性拜一天客,骗两顿吃局好吗?”苟老爷道:“很好,很好!但是门生这里熟人不多,有几个还是商人。” 牛八爷把桌子一拍道:“更其好了!吃局还怕一张嘴来不及呢。”   苟老爷愣了半天,不懂牛八爷的命意所在。牛八爷便附着苟老爷的耳,悄悄的说了一回。苟老爷连连点头说:“罢!”相视而笑。次日,牛八爷衣冠楚楚。苟老爷瞧他却戴着亮蓝顶珠,拖着一支蓝札大披肩花翎。心里诧异,他说并没有什么功名呢,怎地顶戴倒很阔?不禁问道:“老师贵班是……?”牛八爷笑道:“你瞧罢。”苟老爷道:“这是道台了?”牛八爷摇头道:“不是,不是。三品京堂,你瞧不错吗?”苟老爷道:“是是……是很不错!”又瞧他帖子乱插着几个大帖子,什么“世愚弟”哩、“姻愚弟”哩、“年愚侄”哩、“治生”、“晚生”、“眷生”、“侍生”……一古脑儿应有尽有。最可怪的有个“额外生”的帖子,不禁又诧异,问道:“老师这副‘额外生’的帖子是拜谁的?”牛八爷嗫嚅道:“这是裙带亲。”苟老爷如有所悟,笑了一笑,又瞧那片子却是四六大单,寸五分的大颜字,刷着“牛桂”两字。牛八爷道:“这字写的好不好?还是陆殿撰做孝廉的时际写的,年代却不少了。印得多了,有点马马虎虎了,譬如招牌纸似的,终算老招牌了。所以也不去求人家写了,重雕一方哩。老弟,你别笑我这话没由来,你没瞧见梁太守的片子哩,竟然笔画都瞧不清楚了。往往人家认错了字,便说认不得他。好在他是大名鼎鼎,官虽不大,其实好算得当今第一流人物哩!”说罢一阵子“哼”而“哈”子,出去拜客去了。苟老爷也结束停当,拜了几个洋行买办,没一会子就回来了。牛八爷直至差不多张灯时分才回来。跟手来了五六起请客的条子,牛八爷、苟老爷都有。牛八爷道:“我们应酬两处吧。各人去一处,你先同我廖家班子去应酬了杨厚夫杨观察。散下来再到吴新家应酬你的傅松泉傅买办。你瞧好吗?”   苟老爷道:“老师吩咐,再妥当也没有了。”于是坐着轿子,一径来到南城公所“廖家班”。杨观察同着四五位朋友已在相好金玉房中摸牌。牛八爷替苟老爷介绍,一一通过姓氏、官阶,内中一位最阔的是姓赵,号芝荪,杭州人,军机处记名道,现当院上总文案营务老总、银元局会办、善后局提调;全省阔差使,赵观察差不多占了一半。他老人家痴心不足,还想谋个牙厘局总办来混他一年,据说运动得差不多了。苟老爷便把同乡来拉拢。赵观察虽是顶红的道台,他性格儿最是谦和,没口子的乡老哥长、乡老哥短,亲热非凡。苟老爷暗暗盘算道:可惜我是湖南人员,他招呼不到。不然,不愁没好差使当吗?须臾,摸牌已毕。杨观察道:“咦!金毛吼怎地还不见来?”   牛八爷诧异道:“金毛吼是谁?可不是强盗的绰号?”杨观察笑道:“呀呀呼!那里是强盗哇!岂有强盗同我们官场中往来的吗?对你说吧,如今我们大、中、小三班人员大半是欢喜玩的,因此分出名目来。是阔的有四人,就叫‘四大金刚’(这位赵芝荪赵大人却是金刚之一);其次的有十人,就叫‘十大天王’;又其次者便是‘三十六天罡’,恰才说的金毛吼是‘三十六天罡’之一,他姓尹,号再生,是个大挑知县。”牛八爷笑道:“原来如此。同京里的‘十二花神’一个样子的。”杨观察道:“‘十二花神’比我们‘四金刚’哩、‘十大天王’哩、十六天罡’哩,名目雅致得多了。这‘十二花神’是那几个呢?”牛八爷道:“一时也说不了,就是敝居停算‘花神’中的‘西施’,司莲花的。”杨观察道:“有趣!有趣!我们原想选出‘七十二地煞’,却选不出这许多人来。倒不如也先‘十二花神’很有玩味的。”金玉接口道:“若是旬十二花神’,我荐一个人当‘西施’,再妥当没有了。”杨观察忙问“谁配这‘西施’的雅号呢?”金玉笑道:“藩台文案华莲庵华大老爷的脸蛋儿终算俏皮哩!还且华老爷的号叫做‘莲庵’,牛大人说西施是司莲花的,‘莲庵’两字一发的妥切不移了。”   赵大人大笑道:“本来我也想到了。只是金玉荐了,我头一个不答应,情愿不妥当些,选别人吧!”杨观察诧异道:“这是什么意思?”赵大人道:“你老哥真真糊涂。你花了一大票的冤枉钱给金玉,金玉暗底子里给莲庵快乐。莲庵这人,其实不作兴,金玉你也说不过。”杨观察道:“瞎说!没有这事的。金玉同我的交情非同儿戏,断断没有这种拗味事,倒我的蛋呢。”金玉贬了赵大人一个白眼道:“你听杨大人说呢。幸而杨大人是知心人,不信你的话。不然,我还吃得住吗?大小这种使促狭的话不作兴说呢!”牛八爷笑道:“金玉姑娘会说得很。赵大人就没的说了。”杨观察笑道:“闲言烂语一并收罗。尹再生既不来,我们别等他了。”   于是相让入席。赵大人忽然想起来了,说:“再生得了新阳厘差了,今儿下的札子,光景他正忙着呢。”杨观察道:“嗬!再生得了差了?新阳厘差实在不坏。一年两三万呢!”赵大人道:“再生此一番事情虽是上中,然而本钱花得太大了!”杨大人道:“听说十三姨的路子,不知确不确?”赵大人道:“不是十三姨的路子,是谁呢?但是十三姨的身子虽灵,其实没有大本钱也休妄想。这番再生是一对黄豆大的金刚钻戒指,价值一万洋数挂零呢!就是跑到上房的施大爷那里也花到三千金呢!”杨观察道:“十三姨的路子呢?多捞几个也不怕闹出乱子来的,上头很明白呢。”   苟老爷听了咋舌不置。直到席面将散,尹再生大令方匆匆的来了。杨观察同着众人都起身招呼,道贺。再生谦逊一番,同赵大人请了一人安,谢了大人栽培。赵大人道:“这不是兄弟的力量,不过中丞的交件按着办就是了。”尹大令道:“中丞交下来,大人多一句话,卑职就吃不住了。回来到差之后,还求大小在中丞跟前栽培几个字,卑职没齿不忘呢。”杨观察笑道:“再生别闹这把戏了。老实说我们跪着求还比不上姨太太放个屁的力量狠呢,效验灵呢!”牛八爷笑道:“你老哥说得忒精致了。”   说着杨观察从靴页子里找了一回,找出一个条子来递给尹大令道:“请老哥栽培他一下子,好歹给一点事情。他是兄弟的表弟,笔底下还来得。”尹大令忙接来瞧,是“奏保经济特科、甲午举人车云飞、号小霞。”十六个浓墨小楷。尹大令忙道:“遵大人吩咐。只怕局面小,委屈了车孝廉。”说罢收了条子。又道:“卑职还有一点事情不及伺候大人了,欠陪诸位了。”勿勿的又去了。赵大人笑道:“再生得了好点的事情,锋芒就健得很哩!”杨观察笑道:“其实还有点孩子气哩!”要知后事如何?且听下文分解。   卷之二查牙帖师爷得意教方法和尚多情   话说车小霞车孝廉,却是徽州府休宁县人,与杨厚夫杨观察是姑表兄弟。向在江西粮道那里办文案。因为喜嫖兼赌,把饭票闹破了。于是跑到湖北来找杨观察。不到几天,齐巧尹再生尹大令得了新阳的厘差,就荐了去。次日便到尹大令公馆拜会,接谈之下,尹大令大为对劲。但是文案一席,厘局老总滕观察已荐了一个姓梅的。这车孝廉又是做定的文案胚子,若是给他别的事情,光景一年不兴的。小小局面请两位文案,那末何苦来呢?杨观察的面子又是却不得。小霞这人其实漂亮,兜底一想:横竖皇上家的钱,多花几个,干我什么?正在踌躇,只见小霞陪笑道:“再翁起程的日子没有定吗?”   尹大爷道:“已检准了,就是后天。小翁的行李,兄弟打发底下人到宝寓来龋我们都是要好的,可以随随便便。若要闹这虚架子,那就乏味了,兄弟是最不欢喜的。回来我们一块儿喝酒,一搭地玩耍。假如拘拘束束,一个儿挂着东家的脸子,一个儿拿着老夫子的张致,兄弟先说在前,断断乎不作兴。”小霞道:“最好!最好!”又谈了些别的,告辞走了。过了一日,尹大令雇了三条大号红船,带了司巡人等,赶赴新阳,择日到差。一切排场,不必细说。且说那新阳离省八百余里,与陕西接壤,是个极热闹的区处。原有“小汉口”之名。尹大令得了这个优差心里高兴,还在其次;倒是新阳这个地方有几处特别的玩笑场坞。尹大令、车孝廉在这门子上很是气味相投,且都欢喜抽几口鸦片烟。这时节已是禁烟的饬令森严,非同儿戏。尹大令就在这点子为难,到底在局子里公然抽鸦片烟,似乎说不去。有天,车孝廉笑嬉嬉的同尹大令道:“吃我找到一个好去处来哩!”   尹大令装着抽鸦片烟的样子,道:“可是这个吗?”车孝廉道:“不但这个方便,还有更甚于此的好处哩!”尹大令听说嘻开了嘴,只应道:“嗬嗬嗬!”车孝廉又道:“这里东明巷里头有所丛林,叫做‘观云寺’,寺里的长老唤做竹虚和尚。这竹虚和尚从前在上海时,同我很知己的。后来我去江西了,就此分手,迄今已有五六年了。方才在街上闲逛,齐巧又撞着了他,便邀我去寺吃了茶。岂知这寺里很有几处曲廊洞房。好个秘密抽大烟的去处。这是一件好事情。再翁可知道这里的古地名就是‘下蔡’,本来有好女子的地方。这里风俗最喜佞佛,凡是朔望,倾城士女排家的入庙烧香,又是这观云寺为总汇之处。所以不要说初一、十五这两天观云寺里自朝至暮,有千百个好妇女,看个满饱。就是平常日子也陆续不断,每天里只怕也有五七个、三二十个,那怕风雨雪也没有脱空的日子。据竹虚和尚说很有些标致的呢!”   尹大令道:“竹虚和尚,这名儿好熟!当巧我在上海办织呢,公司的事情,曾经有个竹虚和尚是会相面、算命的。”车孝廉道:“一点不错。他在上海英国租界,那条马路上?竟记不起来了,只记得他对面是座戏园子,那个周凤林就在这座戏园子里唱戏的。竹虚和尚贴准在对面借了一楼一底的房屋,开那个叫什么‘灵山下院’?上海人叫做‘佛店’。”尹大令抢口道:“不错!不错!就是此人。我也有些认得的。既然有这个去处,我们就去找找他。”车孝廉道:“这时儿已有五时钟了,索性吃了夜饭去。”   尹大令便连声催厨子开夜饭。底下人回道:“米还没有下锅呢。”尹大令大喝道:“混帐!王八羔子这是什么时候了?米还没下锅。当差这么拖沓贻误要公,这还了得!拿帖儿送这王八羔子到二府衙门去打二百板子,好叫他狗腿上受用。”车孝廉悄悄的道:“快别这样,这时儿原还早哩。我们私底干的事,吃不住风浪的,就是半夜里抽几口烟,保不住他们有点觉着。如今禁令何等严密,当差使的人员更非寻常可比,他们虽是不敢搅什么乱子出来,然而还是施点子小恩小惠,使他们感激,到底安心些。就是倪方伯开缺的,归根结蒂不是排水的王老三闹出来的把戏吗?所以这些下人们面上还是模模糊糊不会吃亏。总而言之,大抵做官的人结不得一点子怨在外面。常言道‘小鳅生大浪’,真真说煞不错的。”   尹大令点点头道:“小翁说得是。兄弟到底年轻,阅历还浅,很有些见不到的事情。然而,十三姨和兄弟是有首尾的,兄弟还怕谁?”车孝廉凑上一步道:“嗬!十三姨同再翁不是寻常的交际,竟有肌肤之亲吗?”尹大令愣了一愣,想索性吹一吹,卖卖风流。便微微的一笑道:“小翁我们是知己,说说也不在乎!不过外头露不得风声的。若说十三姨,是最赏识兄弟的。不信将来见了十三姨所生的十九少爷的面貌像兄弟呢?还是像老头子?就是这差事,虽说是不很好的,然而谋的人竟有几十个。里头王爷哩、大军机哩,这么大的帽子还弄不到手,兄弟竟取之宫中然。小翁想吧?”车孝廉道:“原来如此!那末外边的谣言不足凭信了。”尹大令道:“谣什么?”   车孝廉道:“其实没关系的。不过说再翁这会子花得不少呢!十三姨跟前花了值到万金之谱的首饰,并且跑上房的施大爷也敲了三千金的竹杠去。这么着,那是没有的事儿哩!不用说吧。但是晚生到这里日子不多,官场交际一点不知道。不过这么行贿谋差,公然在大庭广众之间昌言无忌没有影响的呢,倒也罢了。若如果然有这样的事,不怕人知道的吗?”尹大令笑道:“如今的世界还有些公道吗?”正说到这里,开进夜饭来了,尹大令道:“别说闲话了。吃了夜饭,干我们的公事要紧。假如要晓得这里的情形,得个当儿再说吧。”于是匆匆的抓了两碗饭,盥洗已毕,也不带底下人,同车孝廉从后门里溜了出来。道:“这里到观云寺有多少路?”车孝廉道:“大约半里路吧?”   说着一直扑奔观云寺来。原来这观云寺在马陵山下,门外有百十株红柳树,果然是个绝大丛林。中间竖额朱底金字写着:敕建观云禅寺洪武元年重修尹大令道:“不错了!这里是朱元璋披剃之处。”进了大殿,车孝廉道:“竹虚和尚的静室在东首里进去的,我们找去。”尹大令道:“如此香火极盛的大丛林,怎地不见和尚?”说着,恰恰撞着一个十五六岁眉清目秀的小沙弥,项上留着一圈三寸来往的刘海发,穿着蟹壳青江绢道袍。见了尹大令、车孝廉连忙陪笑道:“两位老爷,客厅里待茶。”车孝廉笑道:“大和尚呢?”那小沙弥道:“师父在房里。”车孝廉道:“这位是厘金局总办尹大老爷,同大和尚是知己朋友。我便是姓车,方才来过的,多是要好很的。小师父就引我们房里去。”   那小沙弥认了一认,道:“车老爷,方才同师父一块儿回来的?我竟眼钝得很,一会儿就认不真了。”说着笑了。尹大令、车孝廉也笑了一笑。跟着小沙弥弯弯曲曲走了十来间屋子,穿过了两三层院子,忽觉鼻子里一阵鸦片烟气。接着小沙弥推进那间小屋子道:“师父。车老爷、尹老爷来哩。”竹虚和尚在烟榻上一骨碌爬起来,笑迎着。车孝廉替尹大令通了名姓。竹虚和尚深深的打个问讯,认了认道:“尹老爷很是面善,那里会过来?”尹大令道:“大和尚前儿在上海会过好多回哩!而且贱造,也曾请教过呢。”   竹虚和尚大笑道:“如此是老朋友哩!”说着让尹大令、车孝廉上炕抽烟。跟便叫小沙弥泡茶、掌灯。谈了几句应酬闲话。又说:“前天听说厘金局的武老爷期满了,接办的是姓尹。不料是我的尹老爷,又是车孝廉车老爷在一块儿,多是老朋友,那是十分好哩。”尹大令道:“大和尚如有见教,我终办得到。我初办这个局面,地方上的情形还不清楚。大和尚一定是高明的,请教,请教!”竹虚和尚道:“出家人也不晓得什么的。不过车老爷是文案师爷,恭喜!恭喜!这个时际可以弄两个哩。”车孝廉道:“这个时际,我竟不晓得。怎么可以弄两个呀?”竹虚和尚道:“哇哇哇!不错,不错!尹老爷是头一次当这差使,车老爷又向在江西,也不是厘务事情。我们多是知己,敢不效劳效劳,帮着老爷多弄两个快乐快乐。”尹大令、车孝廉都说道:“大和尚慈悲方便,我们的气运便济了。不但这个,还有别的,求大和尚方便呢!”   竹虚和尚哈哈大笑道:“力有所建,自然报效。且说正经的,现在是秋收之际,六陈铺户都该请领部帖,才能设肆买卖,很有奸商蠹民作弊隐盛,所以要派司巡出去查查。但是厘金局的文案师爷位置虽高,其实是个苦恼事情,倒不如巡丁容易弄钱,终不过拿几吊薪水罢哩。要巴巴望望直到期满交御,也要看东家的出手交情,多少送几个,大抵情形也不过几百吊钱吧。辛苦一年,一古脑儿只怕够不上一千吊钱。所以历来查照的一件差事,终是调剂文案师父的。”   车孝廉恍然道:“原来也有弄钱的一条路子,听说期满保举是文案上的顶缺呢。”竹虚和尚道:“这是空闲事情,又不能抵钱用的,因此拿来卖掉的倒十有八九。我且教你一个查照的法子,若然不知道这诀窍,还你跑出去一个摸不到。”便如此这般的说了一套。车孝廉、尹老爷都称赞道:“妙极!妙极!不然模模糊糊的怎样查得灵清呢?”竹虚和尚又道:“车老爷好在刚接手,出其不意,快点子就出去查,并且已是时候了,不然各乡、各镇做这买卖的人交关子有能耐,老早已在那里探听,这回子的文案师爷的脾气怎样?吃那里一功的?他们最得意的是吃媚功,竟有串通土妓,假充着或是内老班哩,或是女牙子哩,忘了脸耻,什么做不来呢?”   车孝廉道:“阿呀坏了!大和尚,若是他们玩出这个把戏来,那末不得了!休说弄不来几个,只怕还要花两个呢。那是我没有带钱来浇裹在这门子上。”竹虚和尚忙掩住车孝廉的嘴道:“车老爷可别乱嚷嚷。可知道对面虽无人,隔墙防有耳,吃他们打探去了还了得吗?老实说‘千里为官,只为钱’,不然,老远的跑出来做什么来呢?和尚没有别的孝敬,但望老爷们多摸两个回去快乐快乐,就是和尚替菩萨立言了。”说得车孝廉、尹大令都笑起来。笑了一阵,尹大令道:“大和尚,我同你商量,局子里房屋不宽舒,还且罗唣的很,不好办事。我同车老师两个同你大和尚借几间幽静点的房屋来住,租钱贵些倒不妨,只要大和尚答应就是。”   竹虚和尚笑道:“说那里来的话?我们这里,历来贵局里的老爷都欢喜借这里做公馆,凡事便宜些。只有前任武老爷这老头儿,性子儿来得古怪,不放和尚在眼里,和尚就有点不高兴他。他也不要问和尚租屋子,和尚也没工夫同他拉交情。不是和尚扯口。问问他办这个差使够得上比较吗?交卸下来不怕他不当了当头,才得走路呢?”尹大令忙陪笑道:“兄弟一来是生手,再则素来没有留心厘务上的交道,诸事求大和尚栽培!”   竹虚和尚一听尹大令的话非常暗喜,没口子的拉着“老朋友”三个字来敷衍。尹大令也是欢喜,以为得了个帮手,着实灌了好些米汤。过了几天,尹大令、车孝廉搬到观云寺去祝接着车孝廉便出差查照去了。暂且搁一搁。单说尹大令奉藩台交下来的那位文案师爷,却是姓梅花的“梅”,号养仁。四川夔州府秀才。当初藩台没有发达的时候,在家教读。梅师爷是从他念书的,倒是嫡亲师生,交情却也不保只是梅师爷有点土头土脑,做不得大事。家里还有几亩薄田稍可过活。所以老师发达之后,并不走路子谋事情。也在家里教教书,不想发财,心里还巴望将来科第中得意,岂不香脆。就把老师做个榜样。何奈科举已停,又遭连年水旱,家里存活不得,于是来找老师谋一个位置。且说别的事情做不来,只有厘金上的事情还懂得一些。原来他家里对面,恰恰有个厘金分卡。暇的当儿,同卡上司事们谈谈天,所以有点知道。及至预备出门的时节,又着实讨教了一番,便自诩为厘金熟手。那卡上的司事又同他要好,把厘务上的公文格式抄了一套底稿给他,并报销四柱也抄了一份。于是只要老师荐他一个厘金文案事情。所以尹大令禀辞的挡口,藩台便交了下来。岂知尹大令是个漂亮人物。见这梅师爷语言无味,面目可憎,已老大不高兴。何奈是藩台交下,没法子只得请他吃一年饭,拿两百吊钱,光这面子。然而,梅师爷自以为腰子硬,又是老手,到差之后,文案上还有车某人,心里已不舒服,已瘪了好几天的气。这天,忽听说车某人出差查照去了。这一气竟气得非同小可!便穿了大毛蓝布袍、元青羽绫四方大挂,挂了黄铜大圆凹光目镜,一直来到观云寺求见东家尹大令。尹大令齐巧承竹虚和尚要好,把一个邻舍家的女孩子叫什么春香的,搂着吹大烟。竹虚和尚也在一边凑趣。这当儿心腹家人唤做尹升的,回道:“局里梅师爷请见。”   尹大令正在开胃的分际,那有工夫见他。便道:“不见。”尹升答应着去了。一会儿,又回道:“梅师爷有要公面回。”尹大令一跺脚道:“不识窃的狗驴子!你也好耐性儿,一趟一趟的替这王八羔子回……”说犹未了,只见梅师爷已撞了进来。慌得春香没脚儿的朝里间跑。尹大令已气得面皮铁青,到底藩台交下来的人,不敢发作他几句。只得说声“坐”。梅师爷陪笑道:“东家好高乐!晚生跑来打叉了。”竹虚和尚便卸过一旁,听他俩讲话。梅师爷道:“晚生承敝老师的情,叫来东家这里报效,晚生虽是第一次出来就馆,然而厘务上头也略知一二,车小翁是文案,晚生也是文案。车小翁查牙帖去了,晚生也应报效这一趟。要车小翁偏劳,晚生便是尸位了。所以特地来请东家的示,晚生明天也要出去走一趟。至于调派司巡、炮勇一切事情,晚生通统理会得,不消东家操心。”说罢,敛手敛脚橛着坐着。尹大令听了这一泡没情理的话,已恼的要不得。便“哼”了一声,也不说话,躺下抽大烟了。梅师爷见东家不理他,心里没趣,便搭讪着去下首烟榻上一横,又陪笑道:“东家这烟膏子还是省里带来的?还是这里煎的?只怕这里没有好土买,价钱花得多,还没好烟抽。晚生这趟出去,好歹弄点点真云土孝敬东家。”   竹虚和尚忍不住要笑。尹大令气得发昏,便吆喝尹升道:“混帐东西!当的什么差?放别人乱跑、乱叫,仔细揭你的皮。还不给我撵出去!”尹升也没好气的朝着梅养仁道:“文案师爷,既是要出来讨碗饭吃,也该带着眼珠子。走!”梅师爷道:“咦!奇了,眼珠子是牢的东西,跟着人走的。那里有这话,没有的事,大爷别和我玩。”尹大令急得没法,道:“世上那里来的这种怪物?”竹虚和尚看着不得开交,便走过来,陪笑道:“这位是梅师老爷吗?客厅上去拜茶。梅师老爷方才的话,和尚理会得。”说着半拖半扯的把梅养仁弄了出来。到了大殿上,正色道:“梅师老爷是高明的,岂有东家跟前说得这种的话吗?怕不打破了饭碗!劝你师老爷安静点吧!”一路送出了山门。梅养仁瘪着一肚子的不高兴回到局里,一味的叹气。局子里的司事,因为东家瞧不上他,便没有人和他亲近,只有一个计司事同他还说得来。瞧他一味的叹气,不知为了什么?便问道:“养翁从那里来?怎地不高兴?”   梅师爷便把一切情由告诉了计司事。计司事便道:“阿呀!养翁,闹出乱子来了。只怕你要分手哩!”梅师爷愕然道:“兄弟是藩台的路子,只怕他没这个胆量呢!”计司事道:“养翁,真真不经事。养翁有藩台的路子,东家有抚台仗腰包呢!抚台倒也罢了,可知里头还有十三姨太太同东家说得来呢!于是抚台且奈何他不得!”梅师爷慌道:“如此,如之奈何!”计司事仰着脸盘算一回道:“只有个推车撞壁的法子,大约请你回省的条子早晚就要发出来哩。与其吃他开除,扫尽面子,不如自去请假,透个风声说‘东家偷吸洋烟,奸占民女,与淫僧竹虚和尚狼狈为奸’等情,回省去是有道理的。看他吃得住,吃不住”  梅师爷道:“那个道理又是怎样的办法呢?”   计司事笑道:“养翁真真忠厚长者。这点子还找不到?要兄弟说哩。如今最凶的是上他的新闻纸。”梅师爷恍然大悟道:“不错,不错!新闻纸是外国人的交涉。不要说督抚见了吓慌,便是政府里也见了摇头的。照这样说起来,怕不叫车某人回来,请兄弟去查牙帖哩。回来,兄弟提一成富余孝敬你老哥吧!”正说着,只见账房师爷捧着一卷钱票,笑嘻嘻的朝着梅养仁道:“养翁,东家有条子在这里。这里二十吊钱,请养翁收了。”梅师爷呆了一呆,接过条子瞧,是给二十吊钱的川资,叫他回省话。又气又急又丢脸,一句话说不出。账房师爷搭讪着走了。计司事道:“完了!光景这条子定是尹升送来的。还在外边呢。索性把方才所谋之计嚷出来,瞧着怎样?假如灵,果然是好;即使不灵,也没奈何了!”   梅师爷一想:不错!便按着计司事教导的话,提高嗓子嚷了一阵。果然尹升送了条子来和账房师爷谈天。听得句句明白,便赶回去,一五一十回了尹大令。尹大令倒也有点儿着忙,同竹虚和尚商量。究竟和尚有些见识,便道:“不妨先上个禀帖到藩台衙门去,反说他抽鸦片烟,勾引妇女等情,让藩台先存一条梅养仁不是好人的心在肚子里。那就不信他的说话了。”尹大令道:“果然好计。但是小霞不在这里,他虽是个大挑知县,只会做八股,公事笔墨其实吃不祝”竹虚和尚道:“等车老爷回来是不及的,不妨我们商量一个稿子来,举人也中了,白字是不会有的。和尚虽是肚里有限,常帮人家打官司,做禀帖也还来得。”   尹大令大喜道:“大和尚真了不得!佩服佩服!”于是连夜扛帮成了一个禀帖,彼此自赞了一回,明日一早送到县里,请交驿站,飞递回剩梅养仁气了一夜不曾合眼。又等了一天,指望东家着忙,重新留他。过了一日,音信杳然。到了第三日,顿不住了,只得卷卷铺盖,搭船回剩这且慢表。且说车小霞车老师当日讨教了竹虚和尚的计较,便带了两条炮船、十六名巡勇、四名家丁,桅杆上扯起大红白字的旗帜,写着:“专办新阳镇百货米谷统捐总局”   十三个大字。车孝廉行装打扮,中舱坐定,一路呼么喝六扯起满篷。驶了一日,离韦陀镇不过五六里,时已傍晚,车孝廉便吩咐拢船,把旗帜收过。抽了半夜的大烟,打了个盹。次日便带了一个心腹家人名唤萧任的,上岸而去。预先嘱咐坐船开到韦陀镇伺候着。他俩一主一仆朝着镇上奔去。奔了五六里,车孝廉已喘做一团。到了市上,先泡盏茶喝了。歇了一会儿力,瞧那市镇十分热闹。却是个大市面,与陕西接境,重要的所在。又是粮食,豆麦转运存顿的区处。所以同新阳镇比较起来,还是韦陀镇来得繁盛。并且还有个戏园子,可想市面的状况了。车孝廉道:“不料这里倒有个大市镇!”从正街上查起,应领部帖的行家便一一记在外国簿子上。直查了半日,大约十有七八了。车孝廉实在吃不住了,便找到座船,已上气接不着下气,腿酸腰疼,鼻涕眼泪装了一脸。雅片烟瘾发到九分九了。本来不及弄别的,叫萧任打开烟具,一连抽了十来个蜜枣大的烟泡。说也奇怪!顿然腰背笔挺、精神满面,拿着外国簿子数了数,只有七十三家应领行帖的铺户,心里老大的高兴起来,很可以摸一票,发个小小的利市。其实天已黑了,胡乱抓了两碗饭,把竹虚和尚教导的法子默想一遍,急忙的如法炮制。把预备好的一封信使萧任立刻送到分司衙门去。   那分司老爷姓邵,号笑吾,江苏松江府金山卫人,是个巡检,虽是个微末前程,这个却是个词章专家,还会画得几笔墨色山水,虽不能称做大家,却也是高超笑法。浙江藩台丁潜生方伯最赏识他的画。那丁方伯却是个画马的大家。曾邀宸赏。所以邵老爷一经丁方伯说好,就没有人敢说他不好哩。因此得由他自高价值。画张扇面要四两银子,少一个钱不兴。后来画画上闹起交涉来。这且慢表。   且说当日接到了车孝廉的信,这是例行公事。便派了两档差役,内中有个叫钱金的最有能耐。又传了该都地保,一并交给萧任带回听用。须臾到了船上,地保、差役叩见了车孝廉。车孝廉装着一脸子不好说话的神气,便大剌剌的道:“先吊某某等十家的牙帖来查验。”地保、差役一迭连声答应着。没一顿饭时,地保、差役带了十个人来,内中只有三个把牙帖呈上请验,车孝廉约略一瞧,便叫退去,明日盖戳来领。其余七人都空着双手拿不出牙帖,异口同声的说道:“商人等都是伙计,牙帖是东家收着。东家有事出外,求大老爷宽限一宵,明日等东家回来,取出呈验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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