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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52-无声戏-清-李渔

  丫鬟听见,流水走去,把杯递与何小姐。小姐拿便拿了,只是不吃。里侯又叫一个丫鬟去验酒,看干了不曾。丫鬟看了来回覆道:“一滴也不曾动。”里侯就怒起来,叫劝酒的过来道:“你难道是不怕家主的么!自古道:‘拿我碗,服我管。’我有银子讨你来,怕管你不下!要你劝一盅酒都不肯依,后来怎么样差你做事!”叫验酒的扯下去重打五十,“打轻一下,要你赔十下!”验酒的怕连累自己,果然一把拖下去,拿了皮鞭,狠命地打。何小姐明晓得他打丫鬟惊自己,肚里思量道:“我今日落了人的圈套,料想不能脱身,不如权且做个软弱之人,过了几时,拚得寻个自尽罢了。总是要死的人,何须替他啕气?”见那丫鬟打到苦处,就止住道:“不要打,我吃就是了。”   里侯见她畏怯,也就回过脸来,叫丫鬟换一杯热酒,自己送过去。何小姐一来怕啕气,二来因嫁了匪人,愤恨不过,索性把酒来做对头,接到手,两三口就干了。里侯以为得计,喜之不胜,一杯一杯,只管送去。何小姐量原不高,三杯之后,不觉酩酊。里侯慢橹摇船,来捉醉鱼,这晚成亲,比前番吹灭了灯,暗中摸索的光景,大不相同。何小姐一来酒醉,二来打点一个死字放在胸中,竟把身子当了尸骸,连那三种异香闻来也不十分觉察。受创之后,一觉直睡到天明。   次日起来,梳过了头,就问丫鬟道:“我闻得他预先娶过一房,如今为何不见?”丫鬟说:“在书房里看经念佛,再不过来的。”何小姐又问:“为什么就去看经念佛起来?”丫鬟道:“不知什么缘故,做亲一月,就发起这个愿来,家主千言万语,再劝不转。”何小姐就明白了。到晚间睡的时节,故意欢欢喜喜,对里侯道:“闻得邹小姐在那边看经,我明日要去看他一看,你心下何如?”里侯未娶之先,原在他面前说了大话,如今应了口,巴不得把何小姐送去与她看看,好骋自己的威风。就答应道:“正该如此。”却说邹小姐闻得他娶了新人,又替自家欢喜,又替别人担忧,心上思量道:“我有鼻子,别人也有鼻子;我有眼睛,别人也有眼睛。只除非与他一样奇丑奇臭的才能够相视莫逆;若是稍有几分颜色略知一毫香臭的人,难道会相安无事不成?”及至临娶之时,预先叫几个丫鬟摆了塘报,“看人物好不好,性子善不善,两下相投不相投,有话就来报我。”只见娶进门来,头一报说她人物甚是标致;第二报说她与新郎对坐饮酒,全不推辞;第三报说他两个吃得醉醺醺地上床,安稳睡到天明,如今好好在那边梳洗。邹小姐大惊道:“好涵养,好德性,女中圣人也,我一千也学她不来。”   只见到第三日,有个丫鬟拿了香烛毡单,预先来知会道:“新娘要过来拜佛,兼看大娘。”邹小姐就叫备茶伺侯。不上一刻,远远望见里侯携了新人的手,摇摇摆摆而来,把新人送入佛堂,自己立在门前看她拜佛;又一眼相着邹小姐,看她气不气。谁想何小姐对着观音法座,竟像和尚尼姑拜忏的一般,合一次掌,跪下去嗑一个头,一连合三次掌,嗑三个头,全不像妇人家的礼数。里侯看见,先有些诧异了。又只见她拜完了佛,起来对着邹小姐道:“这位就是邹师父么?”丫鬟道:“正是。”何小姐道:“这等,师父请端坐,容弟子稽首。”就扯一把椅子,放在上边,请邹小姐坐了好拜。邹小姐不但不肯坐,连拜也不教她拜。正在那边扯扯曳曳,只见里侯嚷起来道:“胡说!她只因没福做家主婆,自己贬入冷宫,原说娶你来作正的,如今只该姊妹相称,哪有拜她的道理?好没志气!”何小姐应道:“我今日是徒弟拜师父,不是做小的拜大娘,你不要认错了主意。”说完,也像起先拜佛一般,和南了三次,邹小姐也依样回她。拜完了,两个对面坐下,才吃得一杯茶,何小姐就开谈道:“师父在上,弟子虽是俗骨凡胎,生来也颇有善愿,只因前世罪重业深,今生堕落奸人之计,如今也学师父猛省回头,情愿拜为弟子,陪你看经念佛,半步也不敢相离。若有人来缠扰弟子,弟子拼这个臭皮囊去结识他,也落得早生早化。”邹小姐道:“新娘说差了。我这修行之念,蓄之已久,不是有激而成的。况且我前世与阙家无缘,一进门来就有反目之意,所以退居静室,虚左待贤。闻得新娘与家主相得甚欢,如今正是新婚燕尔的时候,怎么说出这样不情的话来?我如今正喜得了新娘,可保得耳根清净,若是新娘也要如此,将来的静室竟要变做闹场了,连三宝也不得相安,这个断使不得。”说完,立起身来,竟要送她出去。何小姐哪里肯走!里侯立在外边,听见这些说话,气得浑身冰冷。起先还疑她是套话,及至见邹小姐劝她不走,才晓得果是真心,就气冲冲地骂进来道:“好淫妇!才走得进门,就被人过了气。为什么要赖在这边?难道我身上是有刺的么?还不快走!”何氏道:“你不要做梦,我这等一个如花似玉的人,与你这个魑魅魍魉宿了两夜,也是天样大的人情,海样深的度量,就跳在黄河里洗一千个澡,也去不尽身上的秽气,你也够得紧了。难道还想来玷污我么?”里侯以前虽然受过邹小姐几次言语,却还是绵里藏针、泥中带刺的话,何曾骂得这般出像?况且何小姐进门之后,屡事小心,教举杯就举杯,教吃酒就吃酒,只说是个搓得圆捏得扁的了,到如今忽然发起威来,处女变做脱兔,教里侯怎么忍耐得起?何小姐不曾数说得完,他就预先捏了拳头伺候,索性等她说个尽情,然后动手。到此时,不知不觉何小姐的青丝细发已被他揪在手中,一边骂一边打,把邹小姐吓得战战兢兢。   只说这等一个娇皮细肉的人,怎经得铁槌样的拳头打起?   只得拚命去扯。谁想骂便骂得重,打却打得轻,势便做得凶,心还使得善,打了十几个空心拳头,不曾有一两个到她身上,就故意放松了手,好等他脱身,自己一边骂,一边走出去了。   何小姐挣脱身子,号啕痛哭。大抵妇人家的本色,要在那张惶急遽的时节方才看得出来,从容暇豫之时,哪一个不会做些娇声,装些媚态?及至检点不到之际,本相就要露出来了。   何小姐进门拜佛之时,邹小姐把她从头看到脚底,真是袅娜异常。   头上的云髻大似冰盘,又且黑得可爱,不知她用几子头篦,方才衬贴得来?及至此时被里侯揪散,披将下去,竟与身子一般长,要半根假发也没有。至于哭声,虽然激烈,却没有一毫破笛之声;满面都是啼痕,又洗不去一些粉迹。种种愁容苦态,都是画中的妩媚,诗里的轻盈,无心中露出来的,就是有心也做不出。邹小姐口中不说,心上思量道:“我常常对镜自怜,只说也有几分姿色了,如今看了她,真是珠玉在前,令人形秽。这样绝世佳人,尚且落于村夫之手,我们一发是该当的了。”   想了一会,就竭力劝住,教她重新梳起头来。两个对面谈心,一见如故。到了晚间,里侯叫丫鬟请她不去,只得自己走来负荆唱喏下跪,叫姐呼娘,桩桩丑态都做尽,何小姐只当不知,后来被他苦缠不过,袖里取出一把剃刀,竟要刎死。里侯怕弄出事来,只得把她交与邹小姐,央泥佛劝土佛,若还掌印官委不来,少不得还请你旧官去复任。   却说何小姐的容貌,果然比邹小姐高一二成,只是肚里的文才,手中的技艺,却不及邹小姐万分之一。从她看经念佛,原是虚名;学她写字看书,倒是实事。何爱邹之才,邹爱何之貌,两个做了一对没卵夫妻,阙里侯倒睁着眼睛在旁边吃醋。   熬了半年,不见一毫生意,心上思量道:“看这光景,两个都是养不熟的了,她们都守活寡,难道教我绝嗣不成?少不得还要娶一房,叫做三遭为定。前面那两个原怪她不得;一个才思忒高,一个容貌忒好,我原有些配她不来,如今做过两遭把戏,自己也明白了,以后再讨,只去寻那一字不识、粗粗笨笨的,只要会做人家,会生儿子就罢了,何须弄那上书上画的来磨灭自己?”算计定了,又去叫媒婆吩咐。媒婆道:“要有才有貌的便难,若要老实粗笨的何须寻得?我肚里尽有。只是你这等一分大人家,也要有些福相、有些才干才承受得起。如今袁进士家现有两个小要打发出门,一个姓周,一个姓吴。姓周的极有福相、极有才干,姓吴的又有才、又有貌,随你要哪一个就是。”里侯道:“我被有才有貌的弄得七死八活,听见这两个字也有些头疼,再不要说起,竟是那姓周的罢了,只是也要过过眼,才好成事。”媒婆道:“这等我先去说一声,明日等你来相就是。”两个约定,媒人竟到袁家去了。   却说袁家这两个小,都是袁进士极得意的。周氏的容貌虽不十分艳丽,却也生得端庄,只是性子不好,一些不遂意就要寻死寻活。至于姓吴的那一个,莫说周氏不如她,就是阙家娶过的那两位小姐,有其才者无其貌,有其貌者无其才,只除非两个并做一个,方才敌得她来。袁进土的夫人性子极妒,因丈夫宠爱这两个小,往常啕气不过,如今乘丈夫进京去谒选,要一齐打发出门,以杜将来之祸。听见阙家要相周氏,又有个打抽丰的举人要相吴氏,袁夫人不胜之喜,就约明日一齐来相。   里侯因前次央人央坏了事,这番并不假借,竟是自己亲征。次日走到袁家,恰好遇着打抽丰的举人相中了吴氏出来,闻得财礼已交,约到次日来娶。里侯道:“举人拣的日子自然不差,我若相得中,也是明日罢了。”及至走入中堂,坐了一会,媒婆就请周氏出来,从头至脚任凭检验。男相女固然仔细,女相男也不草草,周氏把里侯睃了两眼,不觉变下脸来,气冲冲地走进去了。媒婆问里侯中意不中意,里侯道:“才干虽看不出,福相是有些的,只是也还嫌她标致,再减得几分姿色便好。”   媒婆道:“乡宦人家既相过了,不好不成,劝你将就些娶回去罢。”里侯只得把财礼交进,自己回去,只等明日做亲。   却说周氏往常在家,听得人说有个姓阙的财主,生得奇丑不堪,有“阙不全”的名号。周氏道:“我不信一个人身上就有这许多景致,几时从门口经过,教我们出去看看也好。”这次媒人来说亲,只道有个财主要相,不说姓阙不姓阙,奇丑不奇丑,及至相的时节,周氏见他身上脸上景致不少,就有些疑心起来,又不好问得,只把媒婆一顿臭骂说:“阳间怕没有人家,要到阴间去领鬼来相?”媒人道:“你不要看错了,他就是荆州城里第一个财主,叫做阙里侯,没有一处不闻名的。”   周氏听见,一发颠作起来道:“我宁死也不嫁他,好好把财礼退去!”袁夫人道:“有我做主,莫说这样人家,就是叫化子,也不怕你不去!”周氏不敢与大娘对口,只得忍气吞声进房去了。   天下不均匀的事尽多。周氏在这边有苦难伸,吴氏在那边快活不过。相她的举人年纪不上三十岁,生得标致异常,又是个有名的才子,吴氏平日极喜看他诗稿的。此时见亲事说成,好不得意,只怪他当夜不娶过门,百岁之中少了一宵恩爱,只得和衣睡了一晚。熬到次日,绝早起来梳妆,不想那举人差一个管家押媒婆来退财礼,说昨日来相的时节,只晓得是个乡绅,不曾问是哪一科进士,及至回去细查齿录,才晓得是他父亲的同年,岂有年侄娶年伯母之理?夫人见他说得理正,只得把财礼还他去了。吴氏一天高兴扫得精光,白白梳了一个新妇头,竟没处用得着。   停一会,阙家轿子到了,媒婆去请周氏上轿,只见房门紧闭,再敲不开。媒婆只说她做作,请夫人去发作她。谁想敲也不开,叫也不应,及至撬开门来一看,可怜一个有福相的妇人,变做个没收成的死鬼,高高挂在梁上,不知几时吊杀的。夫人慌了,与媒婆商议道:“我若打发她出门,明日老爷回来,不过啕一场小气;如今逼死人命,将来就有大气啕了,如何了得?”媒婆道:“老爷回来,只说病死的就是。他难道好开棺检尸不成?”夫人道:“我家里的人别个都肯隐瞒,只有吴氏那个妖精,哪里闭得她的口住?”媒婆想了一会道:“我有个两全之法在此。那边一头,女人要嫁得慌,男子又不肯娶;这边一头,男子要娶,女人又死了没得嫁。依我的主意,不如待我去说一个谎,只说某相公又查过了,不是同年,如今依旧要娶,她自然会钻进轿去,竟把她做了周氏嫁与阙家。阙家聘了丑的倒得了好的,难道肯退来还你不成?就是吴氏到了那边,虽然出轿之时有一番惊吓,也只好肚里咒我几声,难道好跑回来与你说话不成?替你除了一个大害,又省得她后来学嘴,岂不两便?”夫人听见这个妙计,竟要欢喜杀来,就催媒婆去说谎。吴氏是一心要嫁的人,听见这句话,哪里还肯疑心,走出绣房,把夫人拜了几拜,头也不回,竟上轿子去了。   及至抬到阙家,把新郎一看,全然不是昨日相见的,她是个绝顶聪明之人,不消思索,就晓得是媒婆与夫人的诡计了。   心上思量道:“既来之,则安之。只要想个妙法出来,保全得今夜无事,就可以算计脱身了。”只是低着头,思量主意,再不露一些烦恼之容。里侯昨日相那一个,还嫌她多了几分姿容,怕娶回来啕气,哪晓得又被人调了包?出轿之时,新人反不十分惊慌,倒把新郎吓得魂不附体。心上思量道。”我不信妇人家竟是会变的,只过得一夜,又标致了许多。我不知造了什么业障,触犯了天公,只管把这些好妇人来磨灭我。”正在那边怨天恨地,只见吴氏回过朱颜,拆开绛口,从从容容的问道:“你家莫非姓阙么?”里侯回她:“正是。”吴氏道:“请问昨日那个媒人与你有什么冤仇,下这样毒手来摆布你?”里侯道:“她不过要我几两媒钱罢了,哪有什么冤仇?替人结亲是好事,也不叫做摆布我。”吴氏道:“你家就有天大的祸事到了,还说不是摆布?”里侯大惊道:“什么祸事?”吴氏道:“你昨日聘的是那一个,可晓得她姓什么?”里侯道:“你姓周,我怎么不晓得?”吴氏道:“认错了,我姓吴,那一个姓周。如今姓周的被你逼死了,教我来替讨命的。”里侯听见,眼睛吓得直竖,立起身来问道:“这是什么缘故?”她吴氏道:“我与她两个都是袁老爷的爱宠,只因夫人妒忌,乘他出去选官,瞒了家主,要出脱我们。不想昨日你去相她,又有个举人来相我,一齐下了聘,都说明日来娶。   我与周氏约定要替老爷守节,只等轿子一到,两个双双寻死。不想周氏的性子太急,等不到第二日,昨夜就吊死了。不知被哪一个走漏了消息,那举人该造化,知道我要寻死,预先叫人来把财礼退了去。及至你家轿子到的时节,夫人教我来替她,我又不肯,只得也去上吊。那媒人来劝道:“你既然要死,死在家里也没用,阙家是个有名的财主,你不如嫁过去死在他家,等老爷回来也好说话。难道两条性命了不得他一分人家?故此我依她嫁过来,一则替丈夫守节,二则替周氏伸冤,三来替你讨一口值钱的棺木,省得死在他家,盛在几块薄板之中,后来抛尸露骨。”说完,解下束腰的丝绦系在颈上,要自家勒死。   她不曾讲完的时节,里侯先吓得战战兢兢,手脚都抖散了,再见她弄这个圈套,怎不慌上加慌?就一面扯住,一面高声喊道:“大家都来救命!”吓得那些家人婢仆没脚地赶来,周围立住,扯的扯,劝的劝,使吴氏动不得手。里侯才跪下来道:“吴奶奶,袁夫人,我与你前世无冤,今世无仇,为什么上门来害我?我如今不敢相留,就把原轿送你转去,也不敢退什么财礼,只求你等袁老爷回来,替我说个方便,不要告状,待我送些银子去请罪罢了。”吴氏道:“你就送我转去,夫人也不肯相容,依旧要出脱我,我少不得是一死。自古道:‘走三家不如坐一家。’只是死在这里的快活。”里侯弄得没主意,只管嗑头,求她生个法子,放条生路。吴氏故意踌蹰一会儿,才答应道:“若要救你,除非用个伏兵缓用之计,方才保得你的身家。”里侯道:“什么计较?”吴氏道:“我老爷选了官,少不得就要回来,也是看得见的日子。你只除非另寻一所房屋,将我藏在里边,待他回来的时节,把我送上门去。我对他细讲,说周氏是大娘逼杀的,不干你事;你只因误听媒人的话,说是老爷的主意,才敢上门来相我;及至我过来说出缘故,就不敢近身,把我养在一处,待他回来送还,他平素是极爱我的,见我这等说,他不但不摆布你,还感激你不尽,一些祸事也没有了。”里侯听见,一连嗑了几个响头,方才爬起来道:“这等,不消别寻房屋,我有一所静室,就在家中,又有两个女人,可以做伴,送你过去安身就是。”说完,就叫几个丫鬟:“快送吴奶奶到书房里去。”却说邹、何两位小姐闻得他又娶了新人,少不得也像前番,叫丫鬟来做探子。谁想那些丫鬟听见家主喊人救命,大家都来济困扶危了,哪有工夫去说闲话?两个等得寂然无声,正在那边猜谜,只见许多丫鬟簇拥一个爱得人杀的女子走进关来。先拜了佛,然后与二人行礼,才坐下来,二人就问道:“今日是佳期,新娘为何不赴洞房花烛,却到这不祥之地来?”吴氏初进门,还不知这两个是姑娘、是妯娌,听了这句话,打头不应空,就答应道:“供僧伽的所在,叫做福地,为什么反说不祥?我此番原是来就死的,今晚叫做忌日,不是什么佳期。二位的话,句句都说左了。”两个见她言语来得激烈,晓得是个中人了,再叙几句寒温,就托故起身,叫丫鬟到旁边细问。丫鬟把起先的故事说了一番,二人道:“这等也是个脱身之计,只是比我们两个更做得巧些。”吴氏乘她问丫鬟的时节,也扯一个到背后去问:“这两位是家主的什么人?”   丫鬟也把二人的来历说了一番。吴氏暗笑道:“原来同是过来人,也亏她寻得这块避秦之地,”两边问过了,依旧坐拢来,就不像以前客气,大家把心腹话说做一堆,不但同病相怜,竟要同舟共济。邹小姐与她分韵联诗,得了一个社友。何小姐与她同娇比媚,凑成一对玉人。三个就在佛前结为姊妹。过到后来,一日好似一日。   不多几时,闻得袁进士补了外官,要回来带家小上任。邹、何二位小姐道:“你如今完璧归赵,只当不曾落地狱,依旧去做天上人了。只是我两个珠沉海底,今生料想不能出头,只好修个来世罢了。”吴氏道:“我回去见了袁郎,赞你两人之才貌,诉你两人之冤苦,他读书做官的人,自然要动怜才好色之念,若有机会可图,我定要把你两个一齐弄到天上去,决不教你在此受苦。”二人口虽不好应得,心上也着得如此。又过几时,里侯访得袁进士到了,就叫一乘轿子,亲自送吴氏上门。只怕袁进士要发作他,不敢先投名帖,待吴氏进去说明,才好相见。吴氏见了袁进士,预先痛哭一场,然后诉苦,说大娘逼她出嫁,她不得不依,亏得阙家知事,许我各宅而居,如今幸得拨云见日。说完,扯住袁进士的衣袖,又悲悲切切哭个不了。只道袁进士回来不见了她,不知如何啕气;此时见了她,不知如何欢喜。谁想他在京之时,就有家人赶去报信,周氏、吴氏两番举动,他胸中都已了然。此时见吴氏诉说,他只当不闻;见吴氏悲哀,他只管冷笑;等她自哭自住,并不劝她。吴氏只道他因在前厅,怕人看见,不好露出儿女之态,就低了头朝里面走,袁进士道:“立住了!不消进去。你是个知书识理之人,岂不闻覆水难收之事。你当初既要守节,为什么不死?却到别人家去守起节来?你如今说与他各宅而居,这句话教我哪里去查帐?你不过因那姓阙的生得丑陋,走错了路头,故此转来寻我;若还嫁与那打抽丰的举人,我便拿银子来赎你,只怕也不肯转来了。”说了这几句,就对家人道:“阙家可有人在外边?快叫他来领去。”家人道:“姓阙的现在外面,要求见老爷。”   袁进士道:“请进来。”家人就去请里侯。里侯起先十分忧惧,此时听见一个“请”字,心上才宽了几分,只道吴氏替他说的方便,就大胆走进来与袁进士施礼。袁进士送了坐,不等里侯开口,就先说道:“舍下那些不祥之事,学生都知道了。虽是妒妇不是,也因这两个淫妇各怀二心,所以才有媒人出去打合,兄们只道是学生的意思,所以上门来相她。周氏之死,是她自己的命限,与兄无干。至于吴氏之嫁,虽出奸媒的诡计,也是兄前世与她有些夙缘,所以无心凑合。学生如今并不怪兄,兄可速速领回去,以后不可再教她上门来坏学生的体面。”他一面说,里侯一面叫“青天”,说完,里侯再三推辞,说是”老先生的爱宠,晚生怎敢承受?”袁进士变下脸来道:“你既晓得我的爱宠,当初就不该娶她;如今娶回去,过了这几时又送来还我,难道故意要羞辱我么?”里侯慌起来道:“晚生怎么敢?就蒙老先生开恩,教晚生领去,怎奈她嫌晚生丑陋,不愿相从,领回去也要啕气。”袁进士就回过头去对吴氏道:“你听我讲,自古道:‘红颜薄命。’你这样的女人,自然该配这样的男子。若在我家过世,这句古语就不验了。你如今若好好跟他回去,安心贴意做人家,或者还会生儿育女,讨些下半世的便宜;若还吵吵闹闹,不肯安生,将来也不过像周氏,是个梁上之鬼。莫说死一个,就死十个,也没人替你伸冤。”说完,又对里侯道:“阙兄请别,学生也不送了。”又着手拱一拱,头也不回,竟走了进去。吴氏还啼啼哭哭,不肯出门,当不得许多家人你推我曳,把她塞进矫子。起先威风凛凛而来,此时兴致索然而去。   到了阙家,头也不抬,竟往书房里走。里侯一把扯住道:“如今去不得了。我起先不敢替你成亲,一则被你把人命吓倒,要保身家;二则见你忒标致了些,恐怕啕气。如今尸主与凶身当面说过,只当批个执照来了,难道还怕什么人命不成?就是容貌不相配些,方才黄甲进士亲口吩咐过了,美妻原该配丑夫,是黄金板上刊定的,没有什么气啕得,请条直些走来成亲。”   吴氏心上的路数往常是极多的,当不得袁进士五六句话把她路数都塞断了。如今并无一事可行,被他做个顺手牵羊,不响不动扯进房里去了。里侯这一晚成亲之乐,又比束缚醉人的光景不同,真是渐入佳境。从此以后,只怕吴氏要脱逃,竟把书房的总门锁了,只留一个转筒递茶饭过去。邹、何两位小姐与吴氏隔断红尘,只好在转筒边谈谈衷曲而已。 吴氏的身子虽然被他箝束住了,心上只是不甘,翻来覆去思量道:“他娶过三次新人,两个都走脱了,难道只有我是该苦的?她们做清客,教我一个做蛆虫,定要生个法子去弄她们过来,大家分些臭气,就是三夜轮着一夜,也还有两夜好养鼻子。”算计定了,就对里侯道:“我如今不但安心贴意,随你终身,还要到书房里去,把那两个负固不服的都替你招安过来,才见我的手段。”里侯道:“你又来算计脱身了。不指望獐?鹿兔,只怕连猎狗也不得还乡,我被人骗过几次,如今再不到水边去放鳖了。” 吴氏就罚咒道:“我若骗你,教我如何如何!你明日把门开了,待我过去劝她,你一面收拾房间伺候,包你一拖便来。只是有句话要吩咐你,你不可不依,卧房只要三个,床铺却要六张。”里侯道:“要这许多做什么?”吴氏道:“我老实对你说,你身上这几种气息,其实难闻,自古道‘与人方便,自己方便。’等她们过来,大家做定规矩,一个房里一夜,但许同房不许共铺,只到要紧头上那一刻工夫,过来走走,闲空时节只是两床宿歇,这等才是个可久之道。”里侯听见,不觉大笑起来道:“你肯说出这句话来,就不是个脱身之计了,这等一一依从就是。”次日起来,早早把书房开了,一面收拾房间,一面教吴氏去做说客。   却说邹、何两位小姐见吴氏转来,竟与里侯做了服贴夫妻,过上许多时,不见一毫响动,两个虽然没有醋意,觉得有些懊悔起来。不是懊悔别的事,她道我们一个有才,一个有貌,终不及她才貌俱全,一个当两个的,尚且与他过得日子,我们半个头,与他啕什么气?当初那些举动,其实都是可以做、可以不做的。两个人都先有这种意思,吴氏的说客自然容易做了。   这一日走到,你欢我喜,自不待说。讲了一会闲话,吴氏就对二人道:“我今日过来,要讲个分上,你二位不可不听。”二人道:“只除了一桩听不得的,其余无不从命。”吴氏道:“听不得的听了,才见人情,容易的事,哪个不会做?但凡世上结义的弟兄,都要有福同享,有苦同受,前日既蒙二位不弃,与我结了金石之盟,我如今不幸不能脱身,被他拘在那边受苦。你们都是尝过滋味的,难道不晓得?如今请你们过去,大家分些受受,省得磨死我一个,你们依旧不得安生。”二人道:“你当初还说要超度我们上天,如今倒要扯人到地狱里去,亏你说得出口。”吴氏道:“我也指望上天,只因有个人说这地狱该是我们坐的,被他点破了,如今也甘心做地狱中人。你们两个也与我一样,是天堂无分地狱有缘的,所以来拉你们去同坐。”就把袁进士劝她“红颜自然薄命,美妻该配丑夫”的话说了一遍,又道:“他这些话说得一毫不差,二位若不信,只把我来比就是了。你们不曾嫁过好丈夫的,遇着这样人也还气得过;我前面的男子是何等之才,何等之貌,我若靠他终身,虽不是诰命夫人,也做个乌纱爱妾,尽可无怨了。怎奈大娘要逼我出去,媒人要哄我过来,如今弄到这个地步。这也罢了,那日来相我的人又是何等之才,何等之貌,我若嫁将过去,虽不敢自称佳人,也将就配得才子,自然得意了。谁想他自己做不成亲,反替别人成了好事,到如今误得我进退无门。这等看起来,世间的好丈夫,再没得把与好妇人受用的,只好拿来试你一试,哄你一哄罢了。我和你若是一个两个错嫁了他,也还说是造化偶然之误,如今错到三个上,也不叫做偶然了;他若娶着一个两个好的,还说他没福受用,如今娶着三个都一样,也不叫做没福了。总来是你我前世造了孽障,故此弄这鬼魅变不全的人身到阳间来磨灭你我。如今大家认了晦气,去等他磨灭罢了。”吴氏起先走到之时,先把她两个人的手一边捏住一只,后来却像与她闲步地一般,一边说一边走,说到差不多的时节,已到了书房门口两边交界之处了,无意之中把她一扯,两个人的身子已在总门之外,流水要回身进去,不想总门已被丫鬟锁了,这是吴氏预先做定的圈套。二人大惊道:“这怎么使得?就要如此,也待我们商量酌议,想个长策出来,慢慢地回话,怎么捏人在拳头里,硬做起来?”吴氏道:“不劳你们费心,长策我已想到了,闻香躲臭的家伙,都现现成成摆在那边,还你不即不离,决不像以前只有进气没有出气就是。”二人问什么计策,吴氏又把同房各铺的话说了一遍,二人方才应允。   各人走进房去,果然都是两张床,中间隔着一张桌子,桌上又摆着香炉匙箸。里侯也会奉承,每一个房里买上七八斤速香,凭她们烧过日子,好掩饰自家的秽气。从此以后,把这三个女子当做菩萨一般烧香供养,除那一刻要紧工夫之外,再不敢近身去亵渎她。由邹而何,由何而吴,一个一夜,周而复始,任他自去自来,倒喜得没有醋吃。不上几年,三人各生一子。   儿子又生得古怪,不像爷,只像娘,个个都娇皮细肉,又不消请得先生,都是母亲自教。以前不曾出过科第,后来一般也破天荒进学的进学,中举的中举,出贡的出贡。里侯只因相貌不好,倒落得三位妻子都会保养他,不十分肯来耗其精血,所以直活到八十岁才死。这岂不是美妻该配丑夫的实据?我愿世上的佳人把这回小说不时摆在案头,一到烦恼之时,就取来翻阅,说我的才虽绝高,不过像邹小姐罢了;貌虽极美,不过像何小姐罢了;就作两样俱全,也不过像吴氏罢了,她们一般也嫁着那样丈夫,一般也过了那些日子,不曾见飞得上天,钻得入地,每夜只消在要紧头上熬那一两刻工夫,况那一两刻又是好熬的。或者度得个好种出来,下半世的便宜就不折了。或者丈夫虽丑,也还丑不到“阙不全”的地步,只要面貌好得一两分,秽气少得一两种,墨水多得一两滴,也就要当做潘安、宋玉一般看承,切不可求全责备。   我这服金丹的诀窍都已说完了,药囊也要收拾了,随你们听不听不于我事,只是还有几句话,吩咐那些愚丑丈夫:她们嫁着你固要安心,你们娶着她也要惜福。要晓得世上的佳人,就是才子也没福受用的,我是何等之人,能够与她作配,只除那一刻要紧的工夫,没奈何要少加亵渎,其余的时节,就要当做菩萨一般烧香供养,不可把秽气薰她,不可把恶言犯她,如此相敬,自然会像阙里侯,度得好种出来了。切不可把这回小说做了口实,说这些好妇人是天教我磨灭她的,不怕走到哪里去!要晓得磨灭好妇人的男子,不是你一个;磨灭好妇人的道路,也不是这一条。万一阎王不曾禁锢她终身,不是咒死了你去嫁人,就是弄死了他来害你,这两桩事都是红颜女子做得出的。阙里侯只因累世积德,自己又会供养佳人,所以后来得此美报。不然,只消一个袁进士翻转脸来,也就够他了。我这回小说也只是论姻缘的大概,不是说天下夫妻个个都如此。只要晓得美妻配丑夫倒是理之常,才子配佳人反是理之变。处常的要相安,处变的要谨慎。这一回是处常的了,还有一回处变的,就在下面,另有一般分解。   【评】   从来传奇小说,定以佳人配才子。一有嫁错者,即代生怨谤之声,必使改正而后已。使妖冶妇人见之,各怀二心以事其主,搅得世间夫妇不和,教得人家闺门不谨。作传奇小说者,尽该入阿鼻地狱。此书一出,可使天下无反目之夫妻,四海绝窥墙之女子,教化之功不在《周南》、《召南》之下。岂可作小说观?这回小说救得人活,又笑得人死,作者竟操生杀之权。   第二回  美男子避惑反生疑   诗云:   从来廉吏最难为,不似贪官病可医。   执法法中生弊窦,矢公公里受奸欺。   怒棋响处民情抑,铁笔摇时生命危。   莫道狱成无可改,好将山案自推移。   这首诗是劝世上做清官的,也要虚衷舍己,体贴民情,切不可说”我无愧于天,无怍于人,就审错几桩词讼,百姓也怨不得我”这句话。那些有守无才的官府,个个拿来塞责,不知误了多少人的性命。所以怪不得近来的风俗,偏是贪官起身有人脱靴,清官去后没人尸祝,只因贪官的毛病有药可医、清官的过失无人敢谏的缘故。说便是这等说,教那做官的也难,百姓在私下做事,他又没有千里眼、顺风耳,哪里晓得其中的曲直?自古道:“无谎不成状。”要告张状词,少不得无中生有、以虚为实才骗得准。官府若照状词审起来,被告没有一个不输的了。只得要审口供,那口供比状词更不足信。原、被告未审之先,两边都接了讼师,请了干证,就像梨园子弟串戏地一般,做官的做官,做吏的做吏,盘了又盘,驳了又驳,直说得一些破绽也没有,方才来听审。及至官府问的时节,又像秀才在明伦堂上讲书地一般,哪一个不有条有理,就要把官府骗死也不难。   那官府未审之先,也在后堂与幕宾串过一次戏了出来的。   此时只看两家造化,造化高的合着后堂的生旦,自然赢了;造化低的合着后堂的净丑,自然输了,这是一定的道理。难道造化高的里面就没有几个侥幸的、造化低的里面就没有几个冤屈的不成?所以做官的人,切不可使百姓撞造化。我如今先说一个至公至明、造化撞不去的做个引子。   崇祯年间,浙江有个知县——忘其姓名——性极聪察,惯会审无头公事。一日在街上经过,有对门两下百姓争嚷。一家是开糖店的,一家是开米店的,只因开米店的取出一个巴斗量米,开糖店的认出是他的巴斗,开米店的又说他冤民做贼,两下争闹起来。见知县抬过,截住轿子齐禀。知县先问卖糖的道:“你怎么讲?”卖糖的道:“这个巴斗是小的家里的,不见了一年,他今日取来量米,小的走去认出来,他不肯还小的,所以禀告老爷。”知县道:“巴斗人家都有,焉知不是他自置的?”卖糖的道:“巴斗虽多,各有记认。这是小的用熟的,难道不认得?”说完,知县又叫卖米的审问。卖米的道:“这巴斗是小的自己办的,放在家中用了几年,今日取出来量米,他无故走来冒认。巴斗事小,小的怎肯认个贼来?求老爷详察。”   知县道:“既是你自己置的,可有什么凭据?”卖米的道:“上面现有字号。”知县取上来看,果然有“某店置用”四字。   又问他道:“这字是买来就写的,还是用过几时了写的?”卖米的应道:“买来就写的。”知县道:“这桩事叫我也不明白,只得问巴斗了,巴斗,你毕竟是哪家的?”一连问了几声,看的人笑道:“这个老爷是痴的,巴斗哪里会说话?”知县道:“你若再不讲,我就要打了!”果然丢下两根签,叫皂隶重打,皂隶当真行起杖来。一街两巷的人几乎笑倒。打完了,知县对手下人道:“取起来看下面可有什么东西?”皂隶取过巴斗,朝下一看,回覆道:“地下有许多芝麻。”知县笑道:“有了干证了。”叫那卖米的过来:“你卖米的人家,怎么有芝麻藏在里面?这分明是糖坊里的家伙,你为何徒赖他的?”卖米的还支吾不认,知县道:“还有个姓水的干证,我一发叫来审一审。这字若是买来就写的,过了这几年自然洗刷不去;若是后来添上去的,只怕就见不得水面了。”即取一盆水,一把筅帚,叫皂隶一顿洗刷,果然字都不见了。知县对卖米的道:“论理该打几板,只是怕结你两下的冤仇。以后要财上分明,切不可如此。”又对卖糖的道:“料他不是愉你的,或者对门对户借去用用,因你忘记取讨,他便久假不归。又怕你认得,所以写上几个字。这不过是贪爱小利,与逾墙挖壁的不同,你不可疑他作贼。”说完,两家齐叫青天,嗑头礼拜,送知县起轿去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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