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库全书 / 集藏 / 词话-96部 /

左庵词话 清 李佳 ●卷上 ○词要达意 张茗柯论词，谓取意内言外之旨。谢枚如内翰论之甚详。予仍一言以蔽之曰：“词达而已矣。” ○词贵曲 宋人词体尚涩，国朝守之，谓为浙派，多以典丽幽涩争胜。予不谓然。以为词贵曲而不直，而又不可失之晦，令人读之闷闷，不知其意何在。 ○词必通律 词必通音律而后精，然宫商角徵羽，平上去入一字之判，微乎其微。能于音律之学确有所解者，百无二三，此境未易言也。 ○柳周解律 词家于宋代，然只柳屯田、周美成为解音律，其词犹未尽工。姜白石、吴梦窗诸人，尚为未解音律，而颇多佳作。以是知词固非乐工所能。 ○诗词不同 诗词之界，迥乎不同。意有词所应有而不宜用之诗。字有词所应用而亦不可用之诗。渔洋山人诗，用“雨丝风片”，为人所疵，即是此义。故有能诗而不能词者，且有能词犹是诗人之词，非词人之词，其间固自有辨。 ○词律少发明 宋沈义父所著乐府指迷，元张炎所著词源，陆辅之所著词旨，法律讲明特备，不可不读。万红友词律，不过备载各调，词家妙处，却少所发明。 ○词以意趣为主 词以意趣为主，意趣不高不雅，虽字句工颖，无足尚也。意能迥不犹人最佳。东坡词最有新意，白石词最有雅意。 ○词最忌板 词最忌板，须用虚字转折方活。如任、看、正、待、乍、怕、总、向、爱、奈、似、但、料、想、更、算、况、怅、快、早、仅、凭、叹、方、将、未、已、应、若、莫、念、甚、倘、便、怎、恁等类皆是。学者不晓音律，但谱一词，自唱数遍，觉有生硬，哑而不响，平侧不顺之字，屡屡易之，以求其谐。久之亦暗与音律自合。 ○音律可以意会 词源有云：先人晓畅音律，有赋瑞鹤仙一词云：“粉蝶儿扑定花心不去。”按之歌谱，“扑”字稍不协，改为“守”字乃协。又作惜花春起早云“琐窗深”，“深”字不协，改“幽”字又不协，再改“明”字，歌之始协。按此中微妙，可以意会，不可言传。 ○词忌说煞 作词结处，须有悠然不尽之意，最忌说煞，便直白无趣。古人集中讲究结束者不少，求之自见。 ○词发于天籁 词有发于天籁，自然佳妙，不假工力强为。如说部中载有樵夫哭母词云：“哭一声。叫一声。儿的声音娘惯听。如何娘不应。”所谓文章本天成，妙手偶得之。又谓信手拈来，都成妙谛。又谓“清晨登陇首”，羌无故实。此词之旨，可以通于诗文。 ○词要清真 词要清真，不要质实。昔人谓吴梦窗词如七宝楼台，眩人眼目，碎拆下来，不成片段。如声声慢云：“檀栾金碧，婀娜蓬莱，游云不蘸芳洲。”前八字不免板滞。若唐多令云：“何处合成愁。离人心上秋。纵芭蕉、不雨也飕飕。都道晚凉天气好，有明月、怕登楼。前事梦中休。花空烟水流。燕辞归、客尚淹留。垂柳不萦裙带住，谩长是、系行舟。”此却疏快，无质实之病。 ○范希文词 范希文赋苏幕庶云：“碧云天，黄叶地。秋色连波，波上寒烟翠。山映斜阳天接水，芳草无情，更在斜阳外。黯乡魂，追旅思。夜夜除非，好梦留人睡。明月楼高休独倚。酒入愁肠，化作相思泪。”希文，宋一代名臣，词笔婉丽乃尔。比之宋广平赋梅花，才人何所不可。不似世人之头巾气重，无与风雅也。 ○张子野词 人谓张子野为张三中，即“心中事”，“眼中泪”，“意中人”。公曰：“何不目为张三影，‘云破月来花弄影’，‘娇柔懒起，帘压卷花影’，‘柳径无人，堕飞絮无影。’此余平生得意句也。” ○东坡词 东坡词如水龙吟咏杨花，水调歌关丙辰中秋作，皆极清新。最爱其念奴娇赤壁怀古云：“大江东去，浪淘尽、千古风流人物。故垒西边，人道是、三国孙吴赤壁。乱石崩云，惊涛掠岸，卷起千堆雪。江山同如画，一时多少豪杰。遥想公瑾当年，小乔初嫁了，雄姿英发。羽扇纶巾，谈笑间、樯橹灰飞烟灭。故国神游，多情应是，笑我生华发。人间如寄，一尊还酹江月。”淋漓悲壮，击碎唾壶，洵为千古绝唱。 ○晁周词 晁无咎水龙吟云：“去年署雨钩盘，夜阑睡起同征辔。今年芳草，齐河古岸，扁舟同舣。萍梗孤踪，梦魂浮世，别离常是。念当时绿鬓，狂歌痛饮，今憔悴、东风里。此去济南为说，道愁肠、不醒犹醉。多情北渚，两行烟柳，一湖春水。还唱新声，后人重到，应悲桃李。待归时，揽取庭前皓月，也应堪寄。”周美成花犯咏梅云：“粉墙低，梅花照眼，依然旧风味。露痕轻缀。疑净洗铅华，无限清丽。去年胜赏曾孤倚。普盘共宴喜。更可惜、雪中高士，香篝熏素被。今年对花太匆匆，相逢似有恨，依依憔悴。凝望久，青苔上、旋看飞坠。相将见、脆圆荐酒，人正在、空江烟浪里。但梦想、一枝潇洒，黄昏斜照水。”二词层次曲折，一气舒卷，机轴相同。 ○稼轩词辛稼轩词，慷慨豪放，一时无两，为词家别调。集中多寓意作，如摸鱼儿云：“更能消、几番风雨。匆匆春又归去。惜春长怕花开早，何况落红无数。春且佳。见说道、天涯芳草无归路。怨春不语。算只有殷勤，画檐蛛纲，尽日惹飞絮。长门事，准拟佳期又误。蛾眉曾有人妒。千金纵买相如赋，脉脉此情谁诉。群莫舞。群不见、玉环飞燕皆尘土。闲愁最苦。休去倚危栏，斜阳正在、烟柳断肠处。”又如：“怕上层楼，十日九风雨。断肠点点飞红，都无人管，更谁劝、流莺声住。”又如：“一番风雨，一番狼藉。尺素如今何处也，绿云依旧无综迹。谩教人、羞去上层楼，平芜碧。”又如：“把吴钩看了，阑干拍遍，无人会、登临意。”又如：“剩水残山无态度，被疏梅、料理成风月。两三雁、也萧瑟。”此类甚多，皆为北狩南渡而言。以是见词不徒作，岂仅批风咏月。 ○辛词永遇乐 六十一上人永遇乐，京口北固亭怀古云：“千古江山，英雄无觅，孙仲谋处。舞榭歌台，风流总被，雨打风吹去。斜阳草树，寻常巷陌，人道寄奴曾住。想当年，金戈铁马，气吞万里如虎。元嘉草草，封狼居胥，赢得仓皇北顾。四十三年，望史犹记，烽火扬州路。可堪回首，佛狸祠下，一片神鸦社鼓。凭谁问、廉颇老矣，尚能饭否。”此阕悲壮苍凉，极咏古能事。 ○白石词 白石笔致骚雅，非他人所及，最多佳作。石湖咏梅二词，尤为空前绝后，独有千古。暗香云：“旧时月色，算几番照我，梅边吹笛。唤起玉人，不管清寒与攀摘。何逊而今渐老，都忘却、春风词笔。但怪得、竹外疏花，香冷入瑶席。江国。正寂寂。叹寄与路遥，夜雪初积。翠尊易泣。红萼无言耿相忆。长记曾携手处，千树压、西湖寒碧。又片片、吹尽也，几时见得。”疏影云：“苔枝缀玉，有翠禽小小，枝上同宿。客里相逢，篱角黄昏，无言自倚修竹。昭群不惯胡沙远，但暗忆、江南江北。想佩环、月下归来，化作此花幽独。犹记深宫旧事，那人正睡里，飞近蛾绿。莫记春风，不管盈盈，早与安排钓饵金屋。还教一片随波去，又却怨、玉龙哀曲。等恁时、重觅幽香，忆入小窗横幅。”清虚婉约，用典亦复不涉呆相。风雅如此，老倩小红低唱，吹箫和之，洵无愧色。 ○碧山词 余谓词，最宜清空，一气转折，方足陶冶性灵。碧山花外集摸鱼儿云：“洗芳林、夜来风雨。匆匆还送春去。方才关得春归去，却又送君南浦。君听取。怕此际春归，也过吴中路。君行到处。便快折、河边千条翠柳，为我系春住。春还住。休索吟春伴侣。残花今已尘土。姑苏台下烟波远，西子近来何许。能唤不。又只恐、残春到了无凭据。烦君妙语。更为我将春，连花带柳，写入翠笺句。”不须雕琢自佳。蒙每学词，必以此旨为式。 ○玉田词 张玉田白云山中词，四库全书提要称其首首可诵，清丽稳谐，洵非虚语。足以并美草窗，似犹驾竹屋、梅溪之上。 ○刘过词 刘过唐多令，重过武昌云：“芦叶满汀洲。寒沙带浅流。二十年、重过南楼。柳下系船犹未稳，能几日、又中秋。黄鹤断矶头。故人曾到否。旧江山、都是新愁。欲买桂花同载酒，终不似、少年游。”轻圆柔脆，小令中工品。词以写情，须意致缠绵，方为合作。无清灵之笔意致，焉得缠绵。彼徒以典丽堆砌为工者，固自不解用笔。 ○李易安词 李易安漱玉词，匪特闺阁无此清才，即求之词家能手亦罕。声声慢云：“寻寻觅觅，冷冷清清，凄凄惨惨戚戚。乍暖还寒时候，最难将息。三杯两盏淡酒，怎敌他、晚来风急。雁过也，正伤心，却是旧时相识。满地黄花堆积。憔悴损、如今有谁堪摘。守著窗儿，独自怎生得黑。梧桐更兼细雨，到黄昏、点点滴滴。这次第，怎一个愁字了得。”连用十余迭字，此格为清照所创，难得妥帖，毫不牵强。又如：“宠柳娇花寒食近，各种恼人天气。”又如：“莫道不销魂，帘卷西风，人比黄花瘦。”又如：“试问卷帘人，却道海棠依旧。知否。知否。应是绿肥红瘦。”语意清新，的是词家吐属。 ○张翥词 张翥蜕崖词，典雅温润，每阕皆首尾完善，词意兼美，允推元代一大家。最酷爱其王季境湖莲，双头一枝，为人折去，惘然赋摸鱼儿云：“问西湖、旧家儿女，香魂还又连理。多情欲赋双蕖怨，闲却满奁秋意。娇旖旎。爱照影红妆，一样新梳洗。王孙正拟。唤翠袖轻歌，玉筝低按，凉夜为花醉。鸳鸯浦，凄断凌波梦里。空怜心苦丝脆。吴女士小艇应偷采，一道绿萍犹碎。君试记。还怕是、西风吹作行云起。阑干谩倚。待载酒重来，寻芳已晚，余恨渺烟水。”他如留别临川诸友，解连环，使归闽浙岁莫有怀，陌上花，西池败荷、水龙吟，定风波、摘红英各词，皆字字熨贴，意妙韵谐，卓然可诵之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