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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76-载酒园诗话-清-贺裳

载酒园诗话 [清] 贺裳            ●卷一   ○诗不论理   “诗有别趣,非关理也”。然理原不足以碍诗之妙,如元次山《舂陵行》、孟东野《游子吟》、韩退之《拘幽操》、李公垂《悯农诗》,真是《六经》鼓吹。乐天与微之书曰:“文章合为时而著,歌诗合为事而作。”然其生平所负,如《哭孔戡》诸诗,终不谐于众口。此又所谓“言之无文,行之不远”。故必理与辞相辅而行,乃为善耳,非理可尽废也。   黄白山评:“此语本严沧浪。‘理’字原说得轻泛,只当作‘实事’二字看。後人误将此字太煞认真,故以《舂陵》、《游子》、《拘幽》、《悯农》诸诗当之。方采山极诋沧浪此说,岂知全失沧浪本意,古人有知,必且遥笑地下矣。”   诗又有以无理而妙者,如李益“早知潮有信,嫁与弄潮儿”,此可以理求乎?然自是妙语。至如义山“八骏日行三万里,穆王何事不重来”,则又无理之理,更进一尘。总之诗不可执一而论。   论诗虽不可以理拘执,然太背理则亦不堪。温飞卿《博山香炉》曰:“博山香重欲成€,锦段机丝妒鄂君。粉蝶团飞花转影,彩鸳双泳水生纹。”二联形容香烟之斜正聚散,虽纡曲犹可。末云:“见说杨朱无限泪,可能空为路岐水?”因烟而思及泪,因泪而思及杨朱,用心真为僻奥,但烧香亦太浓矣,恐不是解儿。若如义山所云“兽焰微红隔€母”,安有是事?○王元之《杂兴》云:“两株桃杏映篱斜,装点商州副使家。何事春风容不得,和莺吹折数枝花。”其子嘉曰:“老杜尝有‘恰似春风相欺得,夜来吹折数枝花。’”余以且莫问雷同古人,但安有花枝吹折,莺不飞去,和花同坠之理?此真伤巧。   黄白山评:“言杨朱为路岐而泣,若香烟千头万绪,其为路岐多矣,使杨朱见之,又当何如?此云:‘因烟而思及泪’,有何相干?解诗如此,古人有知,真欲哭矣。”又曰:“此正‘诗有别趣’之谓,若必讥其无理,虽三尺童子亦知莺必不与花同坠矣。”   ○用事   《西清诗话》称少陵用事无迹,如系风捕影,因言“五更鼓角声悲壮”,乃用祢衡挝《渔阳操》,其声悲壮事;“三峡星河影动摇”,乃用汉武时星辰动摇,东方朔谓民劳之应事。余意解则妙矣,然少陵当日正是古今贯串于胸中,触手逢源,譬如秫和曲蘖而成醴,尝者更辨其孰为黍味,孰为麦味耳。   唐歌舒翰与禄山将崔乾战潼关,见黄旗军数百队,官军与贼互疑,忽隐不见,是日昭陵奏石马汗流。李晟平朱Г,义山作诗引之:“天教李令心如石,可待昭陵石马来?”蔡宽夫曰:“此与少陵‘玉衣晨自举,铁马汗常趋’,同一等用事,但知推奉西平,不知于昭陵似不当。”不知“可待”二字,语甚圆活,何尝有伤。即谓其贬刺歌舒,作者亦无此意,何况昭陵。按杜诗作于天宝五载,诏天下通一艺者诣京师,公自洛归应诏,途次昭陵而作。时禄山未叛,公诗自言灵爽赫奕耳,蔡真。   义山《西溪》诗:“野鹤随君子,寒松揖大夫。”上句用穆王南征,一军尽化,君子为猿鹤,小人为沙事;下句则秦皇避雨事也。其意则自伤沦落荒野,所见君子惟有鹤,大夫惟有松而已。思路虽深,神韵殊不高雅。   落花诗,宋人推宋莒公兄弟“汉皋冷临江失,金谷楼危到地香”,“将飞更作回风舞,已落犹成半面妆”,余襄公“金谷已空新步障,马嵬徒见旧香囊”。余意三诗俱善形容,语亦工丽,若使事着题,又无痕迹,当以子京为第一,公序次之,襄公又次之。“将飞”、“已落”,不问而知为落花。余公诗如不读至“清赏又成经岁别”,再不看题,几疑为悼亡矣。此皆祖于义山咏蜂:“宓妃腰细难胜露,赵后身轻欲倚风”,思路至此,真为幽渺。至山谷咏竹而曰:“程婴杵臼立孤难,伯夷叔齐食薇瘦”,终嫌晦涩。此不过言“苦节”二字耳。   欧、梅恶西昆之使事,力欲矫之。然如梅圣俞《咏蝇》曰“怒剑休追逐,凝屏漫指弹”,亦事也,岂言出其口而忘之乎?余意俗题不得雅事衬贴,何以成文?但不宜句句排砌如类书耳。   宋人论诗,多用心于无用之地,风气使然,名家不免。如山谷之注“唤起”、“催归”为二鸟名,东坡之自负“玉楼”、“银海”,事则然矣。然并无佳处,韩诗不过平常,苏语且不免粗豪之累。作诗用意固当于其大者,不在尺尺寸寸。   黄白山评:“宋人识越甚陋,故专以此等为工,其诗多为使事所累耳。”   诗中使事如使材,在能者运用耳。石崇以蜡代薪,釜中之味,不因而加腆。桓温以竹头治舟,遂成平蜀之功。(黄白山评:“薪火猛,蜡火缓,其味自宜有别。若味不加腆,何事用此!”)如顾况《哀囝》诗颇鄙朴,务观用为《戏遣老怀》曰:“阿囝略如郎罢意”,便成一则典故,且语虽谑而有情致,此能化俗事为雅者也。又罗景纶《猫捕鼠》诗曰:“陋室偏遭黠鼠欺,狸奴虽小策勋奇。拖喉莫讶无遗力,应记当年骨醉时。”此用唐萧妃临死曰“愿武为鼠吾为猫”事也。猫捕鼠本俗事,不足入咏,得此映带遂雅。   晋荀勖久在中书,专管机事,久之以守尚书令,甚惘惘,或有贺之者,勖曰:“夺我凤凰池,诸君贺我耶!”故後人呼中书为凤凰。卫见乐广而奇之,命诸子造焉,曰:“此人之水镜,见之莹然。”乐非真有镜,荀非真有池也。飞卿《和太常嘉莲》诗曰:“同心表瑞荀池上,半面分妆乐镜中。”推其意不过言莲生池内,池内水澄如镜,照见花影耳,却如此使事,反觉支离。即笺启中,已属混语,况入之于诗!後有厌薄昆体者,正此种流弊。   黄白山评:“此恐用乐昌破镜事,较於‘半面分妆’字有情耳。”   语有乍看似佳,细思则疮百出者。如戴敏才“惜树不磨修月斧,爱花须筑避风台”,亦大费雕镂而出。但花虽畏风,非台可避,用飞燕事殊不当。修月事见《酉阳杂俎》,然伐树何必修月之斧,修月之斧亦非人间所有。若用吴刚伐树事,又与修月无干。总之止务瑰奇,不求妥贴,以眩俗目可耳,与风雅正自径庭。○陆务观《梅花》诗:“屑玉定烦修月户”,亦用修月事,语却佳,以玉与梅花同白,比拟便有情也。然“堆金难买破天荒”,却俗。   ○考证   《Т斋览》曰:“杜牧《华清宫》诗:‘长安回望绣成堆,山顶千门次第开。一骑红尘妃子笑,无人知是荔枝来。’尤脍炙人口。据《唐纪》,明皇以十月幸骊山,至春即还宫,是未尝六月在骊山也。然荔枝盛暑方熟,词意虽美,而失事实。”此辨甚正。按陈鸿《长恨传》叙玉妃授方士语曰:“昔天宝十载,侍辇避暑骊山宫,秋七月,牵牛织女相见之夕,秦人风俗,夜张锦绣,陈饮食,树瓜花,焚香于庭,号为乞巧。宫掖间尤尚之。时夜殆半,休侍卫于东西厢,独侍上。上恁肩而立,因仰天感牛女事,密相誓心,愿世世为之夫妇。言毕,执手各呜咽。”白诗曰:“七月七长生殿,夜半无人私语时”,正咏其事。长生殿在骊山顶,则暑月未尝不至华清,牧语未为无据也。然细推诗意,亦止形容杨氏之专宠,固不沾沾求核。正如义山“夜来江令醉,别诏宿临春”,致尧则曰“密旨不教江令醉,丽华含笑认皇慈”,盖总以写幸臣狎客之态,惟在得其神情,原不拘于醉不醉,真所谓“淡妆浓抹总相宜”也,无容胶执耳。○刘禹锡《哭吕衡州》曰:“遗草一函归太史,孤坟三尺近要离。”若必拘拘切合,则要离冢在吴,《旧唐书》称温自衡州还,郁郁不得志而没,秦、吴相去数千里,不亦太失事实乎!然总以形容旅榇藁葬之悲,所谓镜花水月,不必果有其事。然用事亦有大可不详辨者,如东坡《赠朝€》诗曰:“不似杨枝别乐天,却如通德伴伶玄。阿奴络秀不偕老,天女维摩总解禅。”按伯仁语仲智曰:“阿奴火攻,固出下策。”则阿奴乃络秀之子,与伶玄、乐天不伦,可谓大谬,当曰开林或安东耳。子应子瞻不辨,当系一时笔误,或後人传写之讹。(黄白山评:“此题又一首云:‘苗而不秀岂其天,不使童乌与我《玄》。’盖朝€有子而夭。‘阿奴’句亦即此意。作者不误,读者自误耳。”)又仲智对母曰:“伯仁志大而才短,名重而识ウ,非自全之道。嵩性抗直,亦不容于世。惟阿奴碌碌,当在阿母目下。”ダ以呼嵩,嵩又以呼谟,岂周氏尽以阿奴称弟耶?但加之于浚,殊无所本。○按东坡为高密、建安两郡王生母孙氏封康国太夫人制曰:“举觞座上,但伯仁、仲智之贤;持节洛滨,皆汝南、琅琊之贵。”足辨前诗系校者之误。○江邻几哭苏子美曰“郡邸狱冤谁与辨?皋桥客死世同悲”,二语殊胜梦得前诗。子美坐宴客谪官,没于吴中,故用皋桥事尤切。盖使事虽不必拘,确切则尤妙,但不必过于吹毛。   近代浦长源送人诗“衣上暮寒吴苑雨,马头秋色晋陵山”,相传为佳句。按晋陵颇无山色可观,马头所见者,犹然梁溪山耳。作诗时惟计程途,未考事实也。   文人兴酣落笔,往往不自知其误。如陈伯玉则有“吾闻中山相,乃属放翁”,李遐叔则有“何忍严子陵,羊裘死荆棘”,陈纵失记孟孙,李不应忘却加足帝腹事也。语虽可传,事则终误。   ○末流之变   诗家宗派,虽有渊源,然推迁既多,往往耳孙不符鼻祖。如郑谷受知于李频,李频受知于姚合,姚合与贾岛友善,兼效其诗体。今以姚、郑并观,何异皋桥庑下赁舂妇与临邛当垆者同列,始知凡事尽然,子夏之後有庄周,良不足怪。(黄白山评:“姚诗亦未必美如彼,郑诗亦未必丑如此,何其轩轾过甚耶!”)○宋陆务观本于曾茶山,茶山生硬粗鄙,务观逸韵翩翩,此鹳巢之出鸾凤也。   ○乐府古诗不宜并列   凡编诗者,切不宜以乐府编入七言古。如柳诗:“杨白花,风吹渡江水。坐令宫树无颜色,摇荡春光千万里。茫茫晓日下长秋,哀歌未断城鸦起。”真可谓微而显,宛肖胸中所欲言。然不先知胡太后事,安知此诗之妙。   ○三偷   谢惠连《捣衣》诗曰:“腰带准畴昔,不知今是非。”至张籍《白歌》则曰:“裁缝长短不能定,自持刀尺向姑前。”裴说《寄边衣》则曰:“愁捻银针信手缝,惆怅无人试宽窄。”虽语益加妍,意实原本于谢,正子瞻所云:“鹿入公庖,馔之百方,究其所以美处,总无加于煮食时”也。然庖馔变换得宜,实亦可口。又如金昌绪“打起黄莺儿,莫教枝上啼。啼时惊妾梦,不得到辽西。”令狐楚则曰:“绮席春眠觉,纱窗晓望迷。朦胧残梦里,犹自在辽西。”张仲素更曰:“袅袅城边柳,青青陌上桑。提笼忘采叶,昨夜梦渔阳。”或反语以见奇,或循蹊而别悟,若尽如此,何病于偷。   偷法一事,名家不免。如刘梦得“山围故国周遭在,潮打空城寂寞回。淮水东边旧时月,夜深还过女墙来。”杜牧之“烟笼寒水月笼沙,夜泊秦淮近酒家。商女不知亡国恨,隔江犹唱《後庭花》。”韦端己“江雨霏霏江草齐,六朝如梦鸟空啼。无情最是台城柳,依旧烟笼十里堤。”三诗虽各咏一事,意调实则相同。愚意偷法一事,诚不能不犯,但当为韩信之背水,不则为虞诩之增灶,慎毋为邵青之火牛可耳。若霍去病不知学古兵法,究亦非是。   升曰:“谢灵运诗‘明月入绮窗,仿佛想蕙质’,乃杜工部‘落月屋梁’之所祖。”余以杜虽本于谢,杜语殊胜。“绮窗”、“蕙质”,未免修饰;“屋梁”、“颜色”,自是老气也。至杜审言“水作琴中听”,温庭筠化为“偶逢秋涧似琴声”,又似韵胜其质。古有出蓝生冰之言,良然。   《隐居语录》曰:“诗恶蹈袭古人之意,亦有袭而愈工,若出于己者,盖思之愈精,则造语愈深也。李华《吊古战场》曰:‘其存其没,家莫闻知。人或有言,将信将疑。ぉぉ心目,寝寐见之。’陈陶则曰:‘可怜无定河边骨,犹是春闺梦里人’,盖工于前也。”余以以文为诗,此谓之出处,何得为蹈袭。若如此苛责,则作诗者必字字杜撰耶。○又如宋钱希曰“双蜂上帘额,独鹊袅庭柯”,陈後斋以为本于韦苏州《听莺曲》:“有时断续听不了,飞去花枝犹袅袅。”余以韦是飞去之後,花枝自袅,力在“飞”字;钱乃初集之时,鹊与枝同袅,景尤可爱也。意不相同,何妨并美。(黄白山评:“必著‘飞去’二字,‘袅’字始见其工。若钱句入‘袅’字,殊觉费力而有迹。宋之去唐,毫千里,而犹赏其语景可爱,真担板汉也。”)   杜牧《边上闻笳》诗:“何处吹笳薄暮天,塞垣高鸟没狼烟。游人一听头堪白,苏武争经十九年!”令狐楚《塞上曲》:“阴碛茫茫塞草腓,桔槔烽上暮烟飞。交河北望天连海,苏武曾将汉节妇。”二诗同用苏武事而俱佳,然杜诗止于感叹,令狐便有激发忠义之意,杜不如也。至胡曾窃杜语为咏史,无论蹈袭可耻,立意先浅直矣,固不足言。   聂夷中诗,有古直悲凉之气,但皆窃美于人。如“锄禾日当午,汗滴禾下土”,李绅诗也,但改一“田”字,上加以“父耕原上田,子山下荒。六月禾未秀,官家已修仓。”又如“生在绮罗下”,“君泪濡罗巾”,本东野《征妇怨》,移其次篇後四语于前,前篇则删前四句,第改“绿罗”为“绮罗”,“千里”为“万里”,“罗巾常在手”为“今在手”,“今得随妾身”为“日得随路尘”,“如得风”为“如烟飞”。至“欲别牵郎衣”,则直用无所更定。夫偷语为钝贼,兹更直盗其篇,较之馆职诸公ㄎ扯义山,作劫尤剧矣。吾不能为之曲说。   黄白山评:“此皆後人传写之讹,移张作李,非当时明盗之也。”   凡盗法者,妙于以相似之句,用之相反之处。如陈尧佐“千里好山€乍佥,一楼明月雨初晴”,写酣之景如见。至杨万毕《梧桐夜雨》诗“千里暮€山已黑,一灯孤馆酒初醒”,又觉凄飒满目。如此相同,不惟无害,且喜其三隅之反矣。又乔知之《长信宫树》曰“馀花鸟弄尽,新叶书遍”,沈期《芳树》曰“啼鸟弄花疏,游蜂饮香遍”,二语颇相似。然乔乃高秋,沈则春暮也。沈咏芳树,故用“游蜂饮香”。长信,班婕妤所居,班以《团扇诗》传,故只写秋意。语虽同,下笔各有斟酌。   诗有同出一意而工拙自分者。如戎昱《寄湖南张郎中》曰:“寒江近户漫流声,竹影当窗乱月明。归梦不知湖水阔,夜来还到洛阳城。”与武元衡“春风一夜吹乡梦,又逐春风到洛城”,愿况“故园此去千馀里,春梦犹能夜夜归”同意,而戎语为胜,以“不知湖水阔”五字,有搔头弄姿之态也。然皆本于岑参“枕上片时春梦中,行尽江南数千里”。至方干“昨日草枯今日青,羁人又动故乡情。夜来有梦登归路,不到桐庐已及明。”则又竿头进步,妙于夺胎。○韩《哭花》:“若是有情争不哭,夜来风雨葬西施。”韦庄《残花》:“十日笙歌一宵梦,苎萝烟雨失西施。”两君同时,当非相袭,然韩语自胜。(黄白山评:“予谓韦语胜。”)   盗法一事,诋之则曰偷势,美之则曰拟古。然六朝人显据其名,唐人每阴窃其实,虽谓之偷可也。独宋人则偷亦不能,如介甫爱少陵“钩帘宿鹭起,丸药流莺啭”,後得句云“青山扪虱坐,黄鸟挟书眠”,自谓不减于杜,人亦称之。然二语何异截鹤胫而使短,直与“雪白後园僵”等耳,此真房太尉兵法。   诗家虽厌蹈袭,然如刘浚“不用茱萸仔细看,管取明年各强健,岂不尤钝。即乐天翻子美斫却月中桂,清光应更多”,为“月中幸有田地,何不中央种两株”,亦犹刍狗之再梦也。   ○翻案   晚唐人多好翻案。如温飞卿则有“但得戚姬甘定分,不应真有紫芝翁”,徐寅则有“张均兄弟今何在,却是杨妃死报君。”此犹阴平之师,出奇幸胜则可,若认为通衢,岂止壶头之困!   王介甫《明妃曲》二篇,诗犹可观,然意在翻案。如“家人万里传消息,好在毡城莫相忆。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,人生失意无南北。”其後篇益甚,故遭人弹射不已。至高季迪长篇,则翻案愈奇,结句曰:“妾语还恁归使传,妾身没虏不须怜。愿君莫杀毛延寿,留画商岩梦里贤。”意则正矣,有此事否?恐终是文人之语,非儿女子之言也。余因思此题终不及储光羲“胡王知妾不胜悲,乐府皆传汉国词。朝来马上《箜篌引》,稍似宫中夜时。”大都诗贵入情,不须立异,後人欲求胜古人,遂愈不如古矣。(黄白山评:“此真在里之言。”)○又郭代公曰:“自嫁单于国,长衔汉掖悲。容颜日憔悴,有甚画图时。”乐天则曰:“汉使却回恁寄语,黄金何日赎蛾眉?君王若问妾颜色,莫道不如宫里时。”似此翻案却佳,盖尤为切情合事也。   ○咏史   咏史诗虽是意气栖之地,亦须比拟当于其伦。如“汉业存亡俯仰中,留侯于此每从容。固陵始议韩彭地,复道方图雍齿封。”呜呼,是徒知进言之易,不知中节之难也。隆准公虽云大度,城府实较重瞳尤甚,非沙中偶语,必不可乞雍齿之封,不至固陵,不可为韩、彭乞地也。昔人称留侯善藏其用,此语最当。(黄白山评:“宋人诗总不在话下,取而雌黄之,则其识趣已先陋矣。”)若知无不言,臣子之义宜尔,抑知躁之与瞽,亦侍君子者之所当戒耶。○又曰:“天下纷纷未一家,贩缯屠狗尚雄夸。东陵岂是无能者,独傍青门手种瓜。”此诗乍观则佳,细思则谬。邵平身居侯爵,不能救秦之亡,何称能者?观其说萧相国,盖一明哲保身之士耳。绛、灌与高帝同起徒步,少困闾里,自是秦之失人,反以其屠贩为笑乎?吾亦知介甫是寄托之言,终伤轻率。至咏王章曰:“区区女子无高意,追忆牛衣暖即休。”此论却高,非俗子可到。○“轻刑死人众,短丧生者偷。仁孝自此薄,哀哉不能谋。露台惜百金,霸陵无高丘。浅恩施一时,长患被九州。”此诗亦美而未善。大抵荆公目无千古,初见神宗,问唐太宗何如主?即云:“太宗不足法,当以尧、舜为师。”宜其并薄汉文也。究所设施,国乱民愁,神宗之世,安能及文帝万一!从来文人,多好妄语,最可恶者,如薛能之薄诸葛,然犹是书生大言耳。介甫则实有一种沾沾自负处,此诗已为异日复肉刑嚆矢。   子瞻作《秦穆公墓诗》曰:“昔公生不诛孟明,岂有死之日而忍用其良。乃知三子殉公意,亦如齐之二子从田横。”语意高妙。然细思之,终是文人翻案法。《黄鸟》之诗曰:“临其穴,惴惴其忄栗。”感恩而杀身者然乎?读者毋作痴人前说梦可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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