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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62-师友诗传录-清-郎廷槐

师友诗传录   《师友诗传録》一巻,国朝郎廷槐编。《续録》,一巻,国朝刘大勤编。二人皆学诗于新城王士祯,各述其师说以成书,以郎録在前,故刘録称续焉。郎録虽以士祯为主而亦兼质于平原张笃庆、邹平张实居,故每一问而三答。其称歴友者笃庆之号,称萧亭者实居之号也。笃庆于士祯为中表,所著有《昆仑山房集》。实居于士祯为妇兄,所著有《萧亭诗集》。士祯皆尝论次之故,三人所答或共明一义,或各明一义,大旨皆不甚相逺。新城诗派以盛唐为宗而不甚考究汉魏六朝;以神韵为主而不甚考究体制。其中持论出入往往不免,然其谈诗宗旨具见于斯,较诸家诗话所见终为亲切也。郎録中,士祯之语或抄出别行,名《渔洋定论》。刘録亦有本别行,名《古夫于亭诗问》,实皆一书,今附存其名,不别着録焉。 师友诗传録   问:作诗,学力与情性必兼具而后愉快。愚意以为:学力深,始能见性情。若不多读书、多贯穿而遽言性情,则开后学油腔滑调、信口成章之恶习矣。近时风气頺波,惟夫子一言以为砥柱。   王答:司空表圣云“不着一字,尽得风流”,此性情之说也。扬子云云“读千赋,则能赋”,此学问之说也。二者相辅而行,不可偏废。若无性情而侈言学问,则昔人有讥“点鬼簿”、“獭祭鱼”者矣。学力深始能见性情,此一语是造微破的之论。   张厯友答:严羽沧浪有云“诗有别才,非闗学也。诗有别趣,非闗理也”。此得于先天者,才性也。读书破万巻,下笔如有神。贯穿百万众,出入由咫尺。此得于后天者,学力也。非才无以广学,非学无以运才。两者均不可废。有才而无学,是絶代佳人唱莲花落也。有学而无才,是长安乞儿着宫锦袍也。近世风尚,每苦前人之拘与隘而转途于长庆、剑南,甚且改辙于宋、元,是以愈趋而愈下也。有心者急欲挽之以开寳,要不必借口于宗厯下转令攻之者,树帜纷纷耳。   张萧亭答:有问王荆公者,杜诗何以妙絶古今?公曰“老杜固尝言之矣:读书破万巻,下笔如有神”。黄山谷谓“不读书万巻,不可看杜诗”。看尚不可,况作诗乎!韩文公《进学解》云“上规姚姒,浑浑无涯。周诰汤盘,诘屈聱牙。春秋谨严,左氏浮夸。易竒而法,诗正而葩,下逮庄骚”。太史所録子云、相如,同工异曲。熟此,其庶几乎。夫曰“诗有别才,非闗学也。诗有别趣,非闗理也”:为读书者言之,非为不读书者言之也。   问:古诗十九首乃五古之原,按其音节风神,似与楚骚同时,而论者指为枚乘等拟作。枚之文甚着,其诗不多见,且秦汉风调自殊,何所据而指为枚作耶?又,苏李《河梁》亦有十九首,风味。岂汉人之诗其妙皆如此耶?求明示其旨。   王答:风雅后有楚词,楚词后有十九首。风会变迁,非縁人力,然其源流则一而已矣。古诗中“迢迢牵牛星、庭中有竒树、西北有髙楼、青青河畔草”等五六篇《玉台新咏》以为枚乘作。“冉冉孤生竹”一篇《文心雕龙》以为傅毅之辞。二书出于六朝,其说必有据依。要之为西京无疑。河梁之作与十九首同一风味,皆所谓惊心动魄一字千金者也。嬴秦之世但有碑铭,无闗风雅。   张厯友答:昔人谓十九首为风余。又曰“诗,母(毋?)若自列国之诗涵泳而出者,如太羮醇酒,非复泛齐醍(醴?)齐,可埒其在楚骚之后无疑。况乎骚亦出于风也。而五言至汉世乃大显”。十九首中如“青青河畔草、西北有髙楼、涉江采芙蓉、庭中有竒树、迢迢牵牛星、东城髙且长、明月何皎皎”七章《玉台》皆以为枚乘作。“冉冉孤生竹”《文心雕龙》以为傅毅。“驱车上东门”《乐府》作。“驱车上东门”《行文选》以十九首为二十,葢分“燕赵多佳人”以下自为一章也。然相其体格大抵是西汉人口气,因篇中有“驱车上东门,游戏宛与洛”,故论者或以为似东汉人口角,断其非枚乘者,殊不知西京人亦何必不游戏宛洛耶?此真见与儿童邻矣。至如苏李河梁録,别其风味,亦去十九首诚不逺,亦非东京以下所能渉笔者。   张萧亭答:骚之变为五言也。风调自别十九首。或谓楚骚同时,或谓枚乘作,想考无确据,故不书作者姓名。观“青青陵上栢”一章内“两宫遥相望,双阙百余尺”,两宫:南宫北宫也。蔡质《汉官典职》曰:南宫北宫相去七里。又,“明月皎夜光”一章内如“促织鸣东壁、玉衡指孟冬、白露沾野草、秋蝉鸣树间、玄鸟逝安适”等语所序皆秋事,乃汉令也。《汉书》曰“髙祖十月至坝上。故以十月为岁首”。汉之孟冬,今之七月也。似为汉人之作无疑。至于苏李河梁诗,可与十九首相颉颃。东坡先生谓为伪作,亦必有见。然气味髙古,纵不出苏李,定汉之髙手所拟。江文通善于拟古者,似不能及也,不须深辩。总之,汉祚鸿朗,文章作新,安世楚声,浑纯厚雅,汉武乐府,壮丽宏竒。《垓下歌》于流离、《白头吟》于闺阃,其它可以类推矣。   问:乐府之体与古歌謡髣髴,必具有悬觧。另有风神,无蹊径之可寻,方(乃?)入其室。若但寻章摘句,摹拟形似,终落第二。义如《穆天子传》之“白云謡”、《湘中记》之“帆随湘转”、《古乐府》之“独漉独漉,水清泥浊”之类,神妙天然,全无刻画,始可以称乐府。魏晋拟作,已非其长,至唐益逺矣。夏虫语氷,殊觉妄诞。乞指示之。   王答:乐府之名始于汉初。如髙帝之“三侯、唐山夫人之房中”是也。郊祀类颂铙歌、鼓吹类雅琴曲、杂诗类国风,故乐府者,继三百而起者也。唐人惟韩之“琴操”最为髙古,李之“逺别离、蜀道难、乌夜啼”、杜之“新婚、无家诸别、石壕、新安诸吏,哀江头、兵车行诸篇”皆乐府之变也。降而元白张王变极矣。元次山、皮袭美补古乐章,志则髙矣,顾其离合,未可知也。唐人絶句如“渭城朝雨、黄河逺上”诸作多被乐府,正得风之一体耳。元杨廉夫、明李宾之,各成一家,又变之变也。李沧溟诗名冠代,祗以乐府摹拟,割裂遂生,后人诋毁。则乐府宁为其变,而不可以字句比拟也,明矣。来教“必具悬解。另有风神,无蹊径之可寻,乃入其室”,数语尽之。   张厯友答:乐府自乐府,歌謡自歌謡,不相蒙也。乐府不特另具风神而亦具有体格。古今之拟乐府者,皆东家施捧心伎俩也。雅颂为乐府之原,西汉以来如“安世房中歌、郊祀十九章、铙歌十八曲”,不惟音节不传,而字句亦多鲁鱼失真,然其辞之古穆精竒、逈乎神笔。岂操觚家效颦所可施?无论近代,即魏晋而降,如缪袭“鼓歌曲”、陈思王“鼙舞歌”、晋之“白纻拂翔”等歌,亦岂髣髴其万一乎。至唐世,法部如伊凉甘州之属,多采名辈絶句,其中音节今亦不传。然而歌謡者,古逸也。乐府者正乐也。不祗神妙天然,而叶应律吕非可以骋辞纵臆为之者,观汉之大乐,其初皆掌之协律,都尉李延年非茍然也。固知古诗可拟,而乐府必不可拟,此昔之人所以讥厯下为古宫锦也。   张萧亭答:古之名篇如出水芙蕖,天然艳丽,不假雕饰,皆偶然得之,犹书家所谓偶然欲书者也。当其触物兴懐,情来神会,机括跃如,如兎起鹘落,稍纵则逝矣。有先一刻后一刻不能之妙,况他人乎!故十九首,拟者千百家,终不能追踪者,由于着力也。一着力便失自然,此诗之不可强做也。易曰“书不尽言,言不尽意”,若能因言求意,亦庶乎其有得欤?   问:《萧选》一书,唐人奉为鸿宝。杜诗云“熟精文选理”。请问其理安在?   王答:唐人尚文选学,李善注文选,最善。其学本于曹宪,此其昉也。杜诗云云,亦是尔时风气,至韩退之出,则风气大变矣。苏子瞻极斥昭明至以为小儿强作解事,亦风气逓嬗使然。然文选学终不可废,而五言诗尤为正始,犹方圆之规矩也。“理”字,似不必深求其解。   张厯友答:文之有选,自萧维摩始也。彼其括综百家,驰骋千载,弥纶天地,纒络万品,撮道艺之英华,搜羣言之隐赜,义以彚举,事以羣分,所谓略其芜秽,擥其精英,事出于沉思,义归于翰藻,观其自序,思过半矣。少陵所云“熟精其理”者,亦约略言之。盖唐人犹有六朝余习,故以文选为论衡枕秘,举世咸尚。此编非必如宋人所云理也。   张萧亭答:夫《文选》一书,数逾千祀,时更七朝。楚国词人,御兰芬于絶代。汉朝才子,综鞶帨于遥年。虚玄流正始之音,气质驰建安之体。长离北度,腾雅咏于圭阴,化马东骛,煽风流于江左。诚中叶之词林,前修之笔海也。然而声音之道,莫不有理阐理,敷词成于意兴。严沧浪云“南朝人尚词而病于理,宋人尚理而病于意兴,唐人尚意兴而理在其中”。善读者三复乃词,周知秘旨,目无全文,心无留义,体各不同,理实一致,采其精华,皆成本领,故杨载曰“取材于选,效法于唐”;马伯庸曰“枕籍骚选,死生李杜”;又昔人曰“文选烂秀才”,半皆少陵“熟精文选理”之义也。   问:李沧溟先生尝称唐人无古诗。葢言唐人之五古与汉魏六朝自别也。唐人七言古诗诚掩前絶后,竒妙难踪。若五古似不能相颉颃。沧溟之言果为定论欤?   王答:沧溟先生论五言谓“唐无五言古诗,而有其古诗”,此定论也。钱氏但截取上一句,以为沧溟罪案。沧溟不受也。要之,唐五言古,固多妙绪,较诸十九首、陈思陶谢,自然区别。七言古,若李太白、杜子美、韩退之三家,横絶万古,后之追风蹑景,惟苏长公一人耳。   张厯友答:世无印板诗格,前与后原不必其尽相袭也。厯下之诗五古全仿选体,不肯规摹唐人。七古则专学初唐,不涉工部,所以有“唐无五言古诗”之说也。究竟唐人五言古,皆各成一家,正以不依傍古人为妙,亦何尝无五言古诗也。初唐七古转韵流丽,动合风雅,固正体也。工部以下一气奔放,弘肆絶尘,乃变体也。至如昌谷、温李、卢仝、马异则纯乎鬼魅世界矣。若以絶句言,则中晩正不减盛唐人,非可一槩论。   张萧亭答:五言之兴,源于汉,注于魏,汪洋乎两晋,混浊乎梁陈,风斯下矣。唐兴而文运丕振,虞魏诸公已离旧习,王杨四子因加美丽,陈子昂古风雅正,李巨山文章宿老,沈宋之新声,苏张之手笔,此初唐之杰也。开元天宝间则有李翰林之飘逸、杜工部之沉鬰、孟襄阳之清雅、王右丞之精致、储光羲之真率、王昌龄之声俊、髙适岑参之悲壮、李颀常建之超凡。大厯贞元则有韦苏州之雅澹、刘随州之闲旷、钱郎之清赡、皇甫之冲秀、下及元和虽晚唐之变,犹有桞愚溪之超然复古、韩昌黎之博大其词,是皆名家擅场、驰骋当世、诗冠冕海内。文宗安得谓唐无古诗?至于七言,前代虽有唐人独盛,他人勿论,如李太白之《蜀道难、逺别离、长相思、乌栖曲、鸣皋歌、梁园吟、天姥吟、庐山謡》等篇、杜子美《哀江头、哀王孙、古栢行、剑器行、渼陂行、兵车行、洗兵马行、短歌行、同谷歌》等篇,皆前无古而后无今,安得谓唐无古诗乎?试取汉魏六朝絜量比较,气象终是不同,谓之唐人之古诗则可。沧溟先生其知言哉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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