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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18-履园丛话-清-钱泳

  ◎席氏多贤苏州东洞庭山有席康侯者,名本真,吴县诸生。其父右源为山中巨富,撄势豪之网,牙角十年,家遂中落。至康侯成人,遂解其纷,排其难,势豪怯退舍避,然不使其父之知也。选庖寻胜,杖履追随,日娱亲于弦歌山水之间,色养以终其身。迨父殁未几,适当明季,蝗旱不登,饿莩载道,而齐鲁幽燕之区为尤甚。   康侯以为畿辅重地也,不可饥馑,乃日夜焦心,思所以赈济之法。时司农告匮,百姓汹汹,地方大吏,亦惟有束手而已。康侯遂散家财,走襄樊,挽粟数十万石,普为赈救。当事者以上闻,帝喜,授中书舍人,晋太仆少卿,以风励天下。   不数年,大兵下江南,天下大定,而吴中少年乘机窃发,倡言起义,实纵剽劫。康侯乃纠结乡勇数千人,助当事破平之。中丞土公国宝恨洞庭两山不靖,将大索湖中。康侯闻之,急宰牛载酒,厚款求解,湖民以安。当流寇之再出郧襄也,朝廷发兵防御。以兵粮不继,戍卒哗然。康侯闻之,亟以十万金为盐菜费,戢乱兵而安帖之。   本朝芦政既行计亩起科,滨山咸扰,将为民累矣。康侯力争于王侍中,止革之。闻兖东被燹,暴露骸骨数十万,募人而悉掩之。知亲旧逋者不能偿契券,数千纸一旦而悉焚之。至于涂穷计尽之辈,则呼而周之。命悬丝缕之人,则助而救之。迷津难渡,则具舟楫以济之。峻岭难行,则道路以坦之。有郡邑黉宫倾颓朽坏,茨而丹鹱之。孔道旧迹,门楼表坊,有轻弃而贱售者,倍其价而存之。   墓以封也,树以表也,有伐树而削墓者,厚其遗而使人守之。凡此忠君恤民利人利物之事,指不胜屈,说者谓比之陶朱公输财亲党,卜大夫毁家助边,康侯实有过之。吾友钦赐举人世臣,其六世孙,翰林编修煜,其七世孙也。   顺治戊子年,吾乡胶宛两山之间,有贼匪万人啸聚,击掠村民,其头目曰吴匏山、华七、陆四,俱自称大王,或操舟数百,出没于鹅湖、茭菱、华荡,旗鼓相应。当是时,城门昼闭,官兵敛迹,莫有声言杀贼者。常熟羊尖镇东有席华甫瑛、席宗玉琮、席荆生珩兄弟,家素封,其先本东洞庭山,迁居于此,与康侯为兄弟行。三人者皆名诸生,而多智略,乃相议曰:“民之衔贼也深矣,掳其赀,淫其妇,火其庐,恨无人为之率先耳。袒臂一呼,人必响应,此摧枯之势也。”   荆生曰:“欲为民除害,当散财而养士,然不可以轻试。且擅兵兴众,即为罪阶,或请命于上官,又恐掣肘,虽然,必假手于官而后可也。”   于是荆生入城见邑侯瞿公,名四达,河内人。语之曰:“乡贼多,乞速请镇兵,不然蔓延难治矣。”邑侯曰:“镇兵暴,徒扰民。”荆生曰:“然则起一城之众,父台自将之,某兄弟率乡人之勇者从旁相助,必克贼矣。”邑侯曰:“城无守奈何?”荆生默然良久,曰:“贼所耳而目之者,镇兵县兵也。兵来贼去,兵去贼来,民无噍类矣。夫镇兵县兵之不可遣,诚如公虑。今贼跨城邑,掠赀重,淫凶焚杀,而官兵莫之撄,骄甚矣。彼不虞乡兵之猝至也,今能得父台委片札,使愚兄弟得长一乡,率众出不意,所谓批亢持虚,是父台不赍粮,不折矢,可一战而灭矣。”邑侯大喜,即给旗委札,出库兵,恣荆生所取。   荆生归,而华甫已先集三千人。为防守计,兄弟三人又各以千金为助,日给钱米,为诸乡勇安家,御贼之日则倍是,更班巡警,直宿外悉守家肄农业,有不从者罚,从贼者杀之,以首解县。约束既定,推山明为队长。山明故烈士,勇力绝人,而爽直和易,无不敬爱之。五月望日,宰牛享士,部伍始定。二十五日,贼知之,突击羊尖镇,势甚张,建大旗,曰“大明中兴”。有数人来约战,荆生慷慨慢骂,曰:“汝等岂不知圣主贤臣之俱出乎!尚猖獗如是,不日而殄灭矣。”   宗玉乃集众议,言人人殊。荆生锐然欲出,谓宗玉曰:“此先来者零贼也,避坚而击瑕,莫逾于今日。如贼众齐集,则彼势盛,我怯矣。”乃贯甲提刀出勒众,众唯唯。二十七日平明,贼索战,列阵天台寺。日方午,华甫率勇敢者数十人先出冲其锋,贼皆陷,荆生与诸弟侄继进,炮铳齐发,呼声动天,贼大溃。追至宜桥,贼纵火焚烧,烟焰迷目,宗玉越火而前,与贼相攻击,杀七人。华甫大呼曰:“前近宛山,皆贼巢,不可进,彼众我寡,难敌矣,不若收兵固守为万全计”。   宗玉听之,乃三转旗,众皆退。退至镇,镇民之老弱妇女逃避者已尽归,咸望尘而拜。   六月六日,贼复炽,扎营李家坟,营广二里许。华甫、宗玉、荆生以三千人继进,因与山明上马而驰,贼惶急散走,以百艘越茭菱南去。大众集,无以渡,遥望贼旗飘飘然,惟叹恨而已。   七月朔薄暮,适大雾,荆生曰:“翦此贼在今夕矣。”因与宗玉聚百舟,将启行,而邑侯手札至,且遣捕役官兵以相助,势愈壮。因穿入芦苇纵炮鸣锣,贼闻声而遁,遗舟八百余艘,被获者二十余贼,并器械粮食等。次日,荆生缚解县,民皆欢呼,骈肩塞路,而胥吏衙役辈鼓唇咋舌,欲以罔利,且言贼非真,器械自所制也。荆生怒,立公庭下斥言曰:“我辈得县官亲札,靖一方之害,乃汝等翻欲陷我耶!宁死贼,毋媚役也。”县官出为周旋之,骂而散。然诸邑民闻席氏起义,相效之,咸结乡兵擒杀,百里内贼尸填港,舟不得行,而诸邑之流亡者,亦稍稍归保妻子复故业矣。   是时苏州镇总兵有杨大宗,常州镇副总兵有曹虎,本县有徐参将,讵吴匏山、华七、陆四辈及诸贼匪多党于三营之兵,兵无贼资,贫甚,衔恨刺骨,ぉぉ然思一隙以中席也。入杨营者诬荆生窝盗,入曹营者诬华甫、宗玉叛谋,入徐营者诬席氏一门擅杀,凡控六大案。一日忽有常州副总兵曹虎提兵来将灭席氏,荆生有族侄号长康者,善然诺,能辞辩,偕友徐敬宾挺身见曹,呈之以邑侯之榜与札,言起乡兵者,本出自邑侯,无他意。曹总兵不识字,惟左右是听,用极刑,令招叛谋,逼之甚,长康不屈死,而敬宾两足断,十指折,亦不屈。遂以席氏弟兄名申文按道,而拘提甚急。华甫、荆生既被执,下之狱,将一网无遗矣。邑侯知其事急,具文详六案以鸣其冤,卒弗解。   席氏家破身刑,沉冤莫诉,穷诘连引,亲朋避逃,惟宗玉一人奔走苏、常,哀吁于权势之门而已。有纪纲陈贤者任侠而好施,广交而多智,为倾身护持,贿通折狱者,得轻比。然而人怀贿赂,需索万端,荆生曰:“必见抚军方直供也。”   抚军者,土公国宝也,素重常熟令剿贼功,而不知出诸华甫、宗玉、荆生也。公既阅申文,接荆生甚和煦。荆生因供曰:“大人提雄兵下江左,军民人等所以望马首而慑服者,以戢奸禁暴,得保斯民于故业也。今暴者纵之,安者挠之,而众执事兵弁等又奉行无当,毋乃非大人之初意乎?某居常熟之羊尖地,士弦歌,民稼穑,俗驯风厚,无过此者。然三湖逼其前,四荡列其后,大海寰其后,长江注其肩,固烟波芦苇,奸雄藏伏之薮也。治之为甚难,乱之则甚易。况挺而走险,人之本性也。大人莅兹土,虑深而谋密,外则江海,内则湖荡,设官委兵,分守要害,真犬牙错制,诘奸御盗之良法也。不意官兵肺肠,更甚于盗贼,兵来盗去,纵使劫焚,兵去盗来,尽行抄荡。甚而至于贿脱真盗,诬指善良。行者断路,居者巷哭。民自知死于盗死于兵,等死也。遂哗然为盗,三府之民不谋同起,械船飞桨,遍布洪涛,建帜立囤,络绎村镇。白骨枕于野,赤血流于河,斯岂厄数之未尽耶?抑民心之好乱耶?夫不乱于招抚之初,而乱于安抚之后者,其故可知也。   本县瞿父母蒿目时艰,熟筹本计,以为请镇兵,库竭而粮耗,出县兵,城虚而势危。是以委札鄙儒,略无疑忌者,以生世儒家,诚谨可倚也。受任以来,剿贼是务,捐资竭产,卧甲枕戈,凡数月不寝处,得以平剧盗,复耕作,输赋税,是非为身谋,而为国谋也。生并不敢干当路,望厚赏,与彼弁争尺寸,而彼弁者丧心病狂,诬纵杀,诬叛谋,诬窝盗,又诬造伪札,置伪官。果是者一死不足以塞责,而灭族有余矣。沥肝碎首,无以鸣冤,誓日指天,莫能伸曲。伏愿大人提贪弁与生质是非,鞫情实,得一言之见雪者,死亦暝目也。今生已被虏,人被杀,儿孤妇寡,饥寒交迫,形槁心灰,虽生亦犹死也。生死不足惜,而大人保江左,嘉惠万民,窃忧诸执事武弁之未可信任也。“荆生言既切,泪下交颐。土公见之,怆然色变,顾左右而嘻曰:”不意官兵之至此也。“   华甫、荆生之狱已涉期年,至是始雪,即汇集文书发本县,一谳而还。旋将华七杖毙,其吴匏山、陆四已为乡人所杀,磔其尸。时犹有荐绅先生得盗贿为之出结保护于当事者,土公乃饬江南分巡诸镇将,一时收营。旋上闻,非奉檄毋许出兵,武官不得受民词,擅诘断,权归有司。自此民不苦贼,而江南大治。   ◎吴留村吴留村,名兴祚,字伯成,其先本浙之山阴人,中顺治五年进士,时年十七。   其明年,即选江西萍乡县知县,迁山西大宁县知县,升山东沂州府知府。以事镌级,左补江南无锡县知县者十三年,政通人和,士民感戴。忽有奸人持制府札立取库金三千两,吴疑之,诘以数语,其人伏罪。乃告之曰:“尔等是极聪明人,故能作此伎俩。若落他人手,立斩矣。虽然看汝状貌,尚有出息。”乃畀以百金,纵之去。   后数年,闽寇日炽,吴解饷由海道至厦门,忽逢盗劫,已而尽还之。盗过船叩头谢罪曰:“公,大恩人也。”询之,即向所持札取库金者。由是其人献密计,为内应,将以报吴。时闽浙总督为姚公启圣,与吴同乡,商所以灭寇之法。康熙十五年冬,八闽既复,姚上闻,特擢福建按察使,旋升两广总督。   留村在无锡既膺殊遇,夙驾将行,锡之父老士庶被泽蒙庥者,自县治以至河干,直达于省城之金阊门,八九十里,号泣攀留,行趾相接,不下数万人。其绅及受知之士,则操舟祖道,肆筵设席,鼓吹喧阗。或有执卮酒以献于道路者,亦连樯数十里,依依不舍,使君为之泫然,士民之感德如此。   ◎王永康苏州王永康者,逆臣吴三桂婿也,初,三桂与永康父同为将校,曾许以女妻永康。时尚在襁褓,未几父死,家无担石,寄养邻家。比长飘流无依,至三十余犹未娶也。一日有相者谓永康云:“君富贵立至矣。”永康自疑曰:“相者言我富贵立至,从何处来耶?”有亲戚老年者知其事,始告永康。时三桂巳封平西王,声威赫弈。永康偶检旧箧,果得三桂缔姻帖,始发奇想。遂求乞至€南,无以自达,书子婿帖诣府门,越三宿乃得传进。三桂沉吟良久,曰:“有之。”命备一公馆,授为三品官,供应器具,立时而办,择日成婚,妆奁甚盛。一面移檄江苏抚臣,为其买田三千亩,大宅一区,在今郡城齐门内拙政园,相传为张士诚婿伪驸马潘元绍故宅也。永康在€南不过数月,即携新妇回吴,终未接三桂一面。永康既回,穷奢极欲,与当道往来,居然列于公卿之间。后三桂败事,永康先死,家产入官,真似邯郸一梦,吴中故老尚有传其事者。   ◎炮异明季亡将王蜚结水寨于太湖,沉一大炮于吴塘门。值水涸,里人秦宇明获之,利其铁,夜静时,袖椎掊击,炮作大声吼,声闻数里,惧而埋之田。十余年,邑武弁张姓者镇守吴塘门,居人有与秦相仇,指称田中藏炮,秦因此破家。移炮置无锡县南城门上,以朱红虎头床覆载之。历二十年,耿精忠反于闽,檄四方炮赴,南取而去。   ◎小韩都堂顺治十六年,海寇作乱,苏郡有驻防兵来守,将军祖大寿圈封民居以为驻防之所,号大营。兵自娄门至桃花坞宝城桥而止,独不及后板厂一隅。缘后板厂有李灌溪模,曾任前明兵备。时祖公为微员,有事当刑,幕友劝李解救。李适掷色,曰:“此人有福,当得全色。”一举而得六红,遂救之,得免,祖故以此报之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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