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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69-吴中故语-明-杨循吉

  采内官以事杖吴县主簿吴清。况闻之,径往执其两手,怒数曰:“汝何得打吾主簿?县中不要办事,只干汝一头事乎?”来惧,谢为设食而止。于是终况公之时十余年间,未尝罹内官之患也。   然况公为政,特向严峻,故时有以轻罪而杖死者。御史某巡按在苏,况适过交衢中,拱手而过,不下轿径去。人乃衔之,竞以为谤,故久抑遏不迁。至九年,复为留守卒官。然苏州至今,风俗淳良,则皆其变之也。至于减三分粮、当一代军,则其惠泽之在人者不小也。然其初非吕尚书之荐、宣庙之知、杨文贞之助,则安得如是?而九年之间,使不满而他徙,则其政未必告成若此也。郎中引与之,俱逸其名,不耻下问,以达其下,亦贤矣哉!   ●钱晔陷杨贡   钱晔,常熟之富人也,人赀得授浙江都司都事,豪压一邑。   知府杨贡访朱汉房御史,晔在焉,衣服鲜美,而语言容止,并复都雅。贡敬之,既去问,得是赀官。贡始悔恨,曰:“此吾部小民,何敢与吾坐乎?”恶之。   晔之寓舍在泰伯桥下。先是指挥何某,呼角妓数人供宴,舟载经晔寓过。晔亦方筵客,截而有之。何由是衔晔至,是每短晔于贡。贡既深恶晔,得何言益怒。于是以事收之下府狱。吴人大喜。贡具本驰奏。   晔之辈如刘以则等数人皆大家也,乎日相结为友,见晔败,有齿寒之惧,各助晔银五百两,必欲胜贡。   晔家僮奴数百人,多有有智能者。贡之本既发上道,晔家人随焉,诈为附舟者,与赍本吏一路游,处卒赂之。发封窃视,尽得其所奏情罪。辞吏先往,预以本进焉,一一皆破贡所论者也。后三日,贡本始入,同下巡抚都御史邹来鹤推勘。邹特欲扶晔,故迟之。以贡难抑不敢决。初晔之在狱,狱囚夜反。知县闻人恭白贡请乘势棒杀晔。贡不肯,曰:“是何得好死狱中。”贡意盖欲显戮晔,并没其产也。及邹既为晔狱久未成,晔遂使人以货谋于权贵,乞同提至京理对。于是贡与晔皆就逮北行。初将朝审,时方严寒,晔赂校尉,五更已缚贡,缚绳至骨,又不与饮,裸冻欲僵,莫能发一语。晔则饮酒披裘,至临入始一缚焉。于是贡辞不胜。贡至刑部,尚书某曰:“杨知府汝作街头榜用牌儿名缀语,此时已天夺汝魄矣,尚何言?”初晔进本,自署浙江都司都事。至是刑部覆不言贡以知府。按晔事但言以都事与知府诘奏,事势相等。又晔与贡亦交有所论,于是论贡与晔皆为民。吴人冤之。   贡诚清苦无所私,其收晔亦深欲抑强而自立也。公不胜货,事遂以坏。惜哉!然于贡亦何损焉?当时佥事汤琛赋一诗纪之,盖几千言,语虽鄙俚,皆述实也,词多不载。贡既去郡,贫甚还家,布衣破帽,教授以自养,近始即世。晔无子,亦老死家中。将死前月余,所乘马尾一旦尽落,人谓绝后之兆。方晔盛时,其享用等封侯,园池之胜,盖为江南甲冠。尝于池中筑一亭,夏月宴客则登焉。客既集,则去桥,不得辄去。亭皆四空,嫌日色蒸照,则取大方舟实以土,上种名花作高屏,视日所至,牵而障焉。   ●王文捕许妖   许道师,尹山之小民也,善房中术,以白莲教惑人,欲钩致妇人为乱。有传道者数辈,事之以为神佛,遂鼓动一境皆往从焉。   其人居一室中,人不得妄见。以五月五日取蜈蚣、蛇、蝎、壁虎等五种毒物聚置一瓮中,闭而封之,听其相食,最后得生者其毒特甚,乃取而刺其血,和药浸水贮之。令妇人欲求法者,必令先洗其目,云:“不尔不清净不可以见佛。洗后入室,金光眩然,妄见诸鬼神”相愚。无知者于是深信之,以为诚佛也。道师坐一大竹篮中,令妇人脱衣,抱持传道。妇人不肯者,则请令小儿摸其势,果若天阉者,于是竞不疑之。及亲体,则迫而淫焉。妇人或听或不听,无不被污而出,不敢语人。故其后至者不绝。有沈三娘者与之淫尤密,每招村之妇女来传法,则并污之。惑者既众,恒所聚人亦几百数。   时都指挥翁某新至,欲以此立功求升。百户李庆赞之,遂白都御史王文张皇其事。文时以赈济在苏,亦有喜功心。三人议,遂合乃发卫兵五百人往收之。知府汪浒、指挥使谢某坐中军,李庆为前哨。妖党初但以淫人,故为左道,实未敢为叛也。至是惧死,乃相率遁去居田野中。其类惑之者执竹枪、田犁之器卫之。许道师坐一石上,卫兵列阵而对之。其党曰:“汝军家勿动!吾师少诵一咒,则汝等来者皆死。”卫兵惑之,果欲反走。中一卒曰:“贼首坐在石上,何难擒也!”驰突前至道师,所执其衣领擒之,余皆尽缚无脱者。盖将三百人焉,皆以槛车载送捷上。   尚书于谦在兵部深知其饰功,止特奏升翁一级,余并不迁。贼首置极典,连诛者三四十人,沈三娘者亦在焉。后李庆进本,自陈其功,乞迁官。于尚书立案不行。庆争曰:“若如此,则使他日有警,人不肯用心也。”于曰:“吾杭州人,岂不知此事伪耶?今一士执一人遂谓之讨叛乎?”遂罢。   许妖之罪,自是滔天,不容诛矣!然其间田野愚夫,有一时无知相从者。因三人有迁官之心,遂使三百人皆以大辟死,诚何心耶?后文被诛,翁亦缢死,李庆之二子皆为盗,死狱中,亦报施之不爽也已。   ●三学骂王敬   成化癸卯之岁,太监王敬以采办药材、书籍至江南。所至官司,无不望风迎合,任其意剥取财货,无敢沮者。于是民间凡有衣食之家,悉不自保,惴惴朝夕。又有一种无赖小人,投附其中,悉取富人呈报,或以偿其私怨。敬既恃其权奸,于是大肆厥恶,至及于士类。先在杭州时,使士子录书,或不如意,则出梵经使钞之,得赂而止。至苏,复以子平遗集要三学笔录,其多至千余卷。初每生给录一帖,凡录数百帖与之矣。   时方近秋试,复以纸牌呼集诸生。诸生知其意,复欲抄书不往。敬怒,使人督促三学学官。学官不得已,率诸生往见于姑苏驿。敬时坐堂上,其副曰王臣者立其傍。王臣本杭之无赖,尝得罪当死,有邪术,能为木人沐浴跳踉于几上。夤缘进上,遂得宠用。是行实其计。敬之为恶,大抵皆斯人为之,敬特为之尸而已。时敬见诸生至,责曰:“何不肯写书?”众合辞对:“向来已写讫。”敬曰:“昨日饭今尚饱耶?”遂欲:笞学官。诸生乃大噪,呼其在门下者皆入指敬面而骂之。敬起而复坐,不能为进退,荒忙失措,仰面偃肩于座上听其骂。其部下军校执杖击,诸生走出驿门,遇市薪二束,各执之反击。军校皆散走。王臣知不敌,遁入舟中。众又从而逐之。有郑五者,都下恶少,亦王臣党也,被执至城门下阖门而殴之几死。时三学生徒及其家僮仆几百人既散去。   明日,敬召知府刘公瑀,泣而怨之以为计,使诸生骂之。刘公跪拜乞罪,出而访求骂者。自三学乃一时恃其众多,以所访十七人及诸生皆引见敬。王臣时在侧,乃极口诋诃诸生。不知何人悉以诸生阴短报王臣。臣悉发之,众大惭而出。刘乃引骂者笞于皇华亭下,各二十具数而已。刘次日召诸生责之曰:“王敬家有三条玉带,汝辈小儿,何能与之抗?且说永乐间秀才骂内使,皆发充军。汝谓无红船载汝辈耶?恐械至临清则俱死尔!”长洲学生戴冠独抗对曰:“死生有命,如何怕得?”遂罢。然诸生又有自书其辈名字诣敬首告者,益为敬所窥薄焉。方骂时,巡抚都御史王公恕适至。公严峻刚方,特为天下具瞻,平生恒不喜阉贵至此。诸生惧罪哀诉焉。公曰:“既已骂讫,今无如之何?且俟其归必作奏,亦不过行巡抚巡按处耳。今且勿哗。”诸生大失望。然不知王公密奏已达矣。后敬至阙下,果以诸生事上。至动震怒,果下巡按推治。时敬势方张未败也。诸生又往告王公,王公曰:“此人耳目至多,苏州南北交往之地,兼有二竖在此(谓织染局有太监二人)。既曰推治,安得不笞朴?松江僻静,吾已与御史言,送彼中狱矣。”巡按时为张公淮,亦号有风力,不肯承旨重绳诸生,以是得无苦。然张公亦且未敢决其事,持两可之说,以待会王敬。等事败下狱,张公乃上其事,得皆末减焉。   初敬出时,气焰薰天,诸生以士子骂之,与古人烈烈者何异?惜其后更无挺然自当敢出数语与此辈辨曲直者,俯首帖耳反败侪辈之事,抑何前后之不类乎?惜哉!闻诸四方可笑也。古之为忠义,志定于平日,而气发于一时。彼无根之怒。岂可一旦而施之遂以徼取忠义之名乎?若然,则陈东辈遍天下皆是也。当时好事者遂传以为吴中士子美谈,不知乃一时之气耳,岂不过哉!此卷有裨史学,黄氏《吴记》、祝氏《猥谭》,鄙亵驰颓远不及也。顾嘉庆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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