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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25-先拨志始-明-文秉

先拨志始  (明)文秉 撰   ●叙   忆童时侍先君子,言及世务,未尝不致叹於门户也。   盖门户之局,胎兆於娄东,派岐於四明,衅开於淮抚,而究以国本为归宿。其为东林者,则羽翼国本者也。其为四明者,则操戈东林者也。外此,则秦、晋、齐、楚、西江称强,然声应气求,要不出此二者。左右分袒,元黄互战,具曰予圣,谁知乌之雌雄?迨逆贤用事,而君子小人判矣。凡逆贤所摧折者必东林人也,否则必不求异於东林者也。凡逆贤所尊显者必四明人也,否则必不敢与四明忤者也。呜呼!四维不张,国乃灭亡!而廉耻道丧,谄附成风,孰甚于逆贤之时!教猱升木,翼虎而食,孰甚於赞导逆贤诸人!驯至于烈皇之世,所谓虽有善者,亦无如之何矣!是以鉴微察影之论,谓天不祚明,不在於震惊九庙,闯逆犯顺之秋,而萌于惨戮多贤,珰党煽虐之际;又不在於稽首投诚,摇尾乞怜之辈,而酿于同心拥戴,建祠颂德之徒。诗曰:“枝叶未有害,本实先拨。”是贵辨之於早也。   余年来屏居深山,先世遗书一散不可复返。日长如年,追忆家庭见闻,辄录片纸,投入甓中,至今春而甓且满矣。因出己见,稍为次第:首纪国本,著门户之所由始也;终以逆案,著贞佞之所由判也。名曰《先拨志始》所谓辨之于早也。后之君子,流览於此,其於邪正之辨,得失之故,亦洞若观火矣乎!   文秉荪符甫题於南溪石室。   ●卷上   ○万历起天启四年止   神庙嫡母为仁圣陈太后,生母为慈圣李太后,中宫为孝端皇后。而生光庙者,孝靖皇后也。二祖家法:圣躬每有私幸,必有赐赉。随侍文书房内阉即注明某年月日,并记所赏以为验。孝靖,故宫人也。神庙一日索水盥手,孝靖奉匜以进,悦而幸焉,赏头面一副。孝靖有娠,神庙偶侍慈圣宴,言其事,神庙讳曰:“无之。”慈圣命取内《起居注》相示,神庙面赤,不能复隐。慈圣慰之曰:“吾年老矣,犹未及弄孙。倘生男,宗社福也,何必相讳。”时郑贵妃有宠,每与神庙戏,辄呼为老妈妈,暗行讥刺,圣衷默然,不自得也。   光庙诞生,一应恩礼俱从薄,盖由非神庙心喜也。册封孝靖为恭妃。越三年,福王生,则进封其母郑贵妃为皇贵妃,给事中姜应麟上疏,言“恭妃诞元子,仅令居下,非所以重储贰定众志也。乞降旨首册恭妃,次册贵妃,又须明诏册立元嗣为东宫。”奉旨:“姜应麟疑君卖直,妊生无礼!降边方杂职。”给事中杨廷相、御史陈登云等,具疏申救,不听。应麟既奉旨降谪,慈圣闻之弗善也。神庙入侍,慈圣故问曰:“外廷诸臣多说该早定长哥,如何打发他?”神庙对曰:“道他是都人的儿子。”慈圣正色曰:“母以子贵,宁分差等!你也是都人的儿子!”盖慈圣亦由宫人进御也。神庙惶恐伏地,无以自容。自是立长之议始定,实凛慈圣谕耳(原注:宫中呼太子为长哥,宫人为都人)。   郑贵妃身负盛宠,福王生,即乞怜神庙,欲立为太子。北上西门之西,有大高元殿,供有真武香火,颇著灵异,神庙偕贵妃特诣殿行香,要设密誓,因御书一纸,封缄玉盒中,贮贵妃处为信。后廷臣敦请建储,慈圣又坚持立长,神庙始割爱定立光庙。既立,遣使往贵妃处取玉盒来,封识宛然,启盒而所书已蚀尽,止存四腔素纸而已。神庙悚然怀负誓之歉,从此二十年中不复诣大高元殿(原注:北上西门,紫禁城西北门也。)   祖制:既立太子,凡朔望大节,东西两宫同诸贵妃俱诣太子望母宫行庆贺礼。郑贵妃方盛宠,神庙意颇难之,因托言欲候中宫生子以为太子。外廷不察,建储之疏朝夕继续,而上圣怒所由起也。大理评事雒于仁进《四箴疏》,神庙大怒,特御平台召辅臣面谕,欲加重处。遂宣光庙、福王来见,时首辅申时行见,曰:“皇长子龙姿凤表,敢贺有道之祥;皇次子兰芽玉质,足徵螽斯之庆。”神庙笑而颔之。   十九年辛卯,已传旨册立东宫於明春举行。工部郎张有德欲掠之为功,因以大礼届期,仪物未备为请。神庙复大怒,将有德罚处,并停明春册立之典。歙县许国进公揭谓“有德诚所应罪,但册立之旨既已颁行,皇言如纶,不可逾改,乞照前旨施行。”圣怒方盛,并有旨切责阁臣。时首辅在告,公揭虽列名,实不知也。首辅素得君心,见谕旨严切,虑有意外,特上揭调停,谓“前揭进时,臣方在告,实不与闻。册立大典,圣衷既有主裁,即徐亦自无妨。”旧例:阁揭竟,留御前,无发出之理。神庙怒前揭之拂其意也,特将此揭发抄,以塞歙县之口。时接本者,于孔兼也。孔兼见有阁揭,即对众验明,然后发科抄传。於是辇下喧传其事,谓首辅实有二心,密效拥戴於福藩。此密揭所由来也。歙县因席槁待罪,而于首辅不无心嗛焉。首辅揭执阁无发抄例,遣人至科中索取原揭归。众论沸然,争罪直日科臣罗大纮。大纮疏辨,并参首辅。中书黄正宾特疏参首辅,谓“国家事无大小,悉咨政府。事孰有大於建储?此而不知,焉用彼相?”於是弹章蜂起。而正宾廷杖,大纮削职,余处分有差。歙县予告,则首辅亦不能安其位矣。   娄东王锡爵之赴召也,有门下某进三王并封之议,既可以结主心,仍无碍于大典。娄东善其说,还朝之日,遂发其端。先一日,圣札下询内阁,娄东邀大宗伯罗大化语之(按:罗火化,《明史?七卿表》、王锡爵、陈登云等传,皆作万化。此作大化,似误也)。故罗亦唯唯,绝无不可意。次日而并封之旨下矣。旨云:“朕生三子,长幼自有定序。今皇长子、皇三子,俱已长成,皇五子虽在弱质,欲暂一并封王,以待将来有嫡立嫡,无嫡立长。尔部择日具仪来行。”旨既下,举朝大哗。光禄少卿余杰(按涂杰,《明史》附《王学会传》,系光禄少卿合疏争国本者。此余字,疑脱去水旁),寺丞朱维京、王学会,给事中王如坚,先后疏争。维京疏尤切,略曰:“前者於二十年奉册立之旨,今忽改为并封之诏。历观列圣皆在幼龄册立:宣宗以洪熙元年立,英宗以宣德二年立(按二字疑三字之误。证之《明史?宣宗本纪》及《朱维京传》,皆作三年),宪宗以正统十四年立,孝宗以成化十四年立。维时中宫正位嫡嗣皆虚,会不少稽以迟盛典。今独自皇上发之,何以解臣民之惑哉?若以中宫有待,俟前星一耀,将所册立者即时退归藩服,有何疑阻?”并责元辅王锡爵,谓“纵不能如李沆之引烛焚诏,宁不能如李泌之委曲叩请乎?”有旨:“朱维京出位要名,的系《祖训》所言奸臣,即当依《祖训》处斩,姑从轻,同王如坚俱发边远充军。余杰(按余当作涂,详上)、王学会,俱革职为民。”王娄东有门生钱允元、王就学,过娄东寓规之曰:“外廷皆欲甘心於老师,恐有不测之祸。”娄东犹执辨无过虑。就学曰:“老师心虽如此,外廷谁能谅者?迨其发而图之,蔑有济矣!”娄东怃然良久曰:“即当有处。”明日,力请于上,得寝前诏云。   光庙於万历十年癸未诞生(按:癸未,乃万历十一年。十年,则壬午也。据《明史?神宗纪》:“十年九月丙辰,皇长子生。”则此癸未二字,当为壬午二字之误),年十三矣,犹与孝靖居景阳宫,同起卧。郑贵妃于神庙前言,皇长子好与宫人嬉,已非复童体矣。神庙遣使验之,孝靖大恸曰:“我十三年与同起卧,不敢顷刻离者,正为今日,今果然矣。”使还以实告。神庙自此有疑於贵妃,已后所言皆不入。是年皇长子出阁讲书,后四年行冠礼,又三年乃册立为皇太子,次年成婚。册妃敦氏,即孝元皇后也。   光庙未出阁前,有旨云:“明年皇长子出阁讲学,一切仪从俱从简略。”礼科都给事张贞观疏言:“皇长子出阁,届期讲读官已有成命,乃兵部以护卫请,不报;工部以仪仗请,不报;礼部以仪制请,不报;又止允其预告奉先殿与朝谒两宫之仪,余俱停免。伏乞急下该部之请。”有旨:“张贞观邀功阻渎,著罚俸一年。”   工科黎道昭(按:道昭《明史?张贞观传》作道照)疏言:“皇长子出阁,有旨下户部买办金珠宝玉等项。夫皇储出阁,所亲者师儒,所重者道德,而珠玉玩好,递进错陈,岂作法于凉之意哉!(按:凉,《明史?贞观传》作初。似初字,是也。)张贞观事关职掌,义难隐默,乃蒙罚俸!”有旨:“黎道昭明白党救同类,好生可恶!著罚俸一年。张贞观降杂职,调外任用。”   吏科许弘纲疏言:“自皇上以渎扰见责,而臣等之言日轻;自皇上以党救为疑,而臣等之罪日重;自皇上因言而愈重言者之罪,而臣等效忠之路日塞。他日国家有大奸邪、大政事,谁复敢为皇上争是非?恐非社稷之福也!”有旨:“弘纲罚俸一年,贞观革职为民。”   万历二十二年甲午,皇长子出阁讲学。旧例:已刻进讲,寒署传免。至是定以寅刻,寒暑亦不传免。二十八年十一月,大风,寒甚,时尚未赐谕戴暖耳,诸讲官立殿门外,光庙方出。江夏郭正域充讲官,即宣言:“天寒如此,皇长子系宗庙神人之主,玉体固当万分珍重,即讲官参列禁近,若中寒得病,岂成体统!宜速取火御寒。”时内阉辈俱各围炉密室,闻郭言,尽行抬出,始克竣讲。神庙闻之,亦不罪也。正域以此受眷于东朝,后妖书事起,传语“东厂饶得我,即饶郭先生罢!”其真切如此。时诸讲官进讲,窃视光庙袍内止一寻常狐裘。讲案高仅二尺余,自幼稚时所御,历七八年,不敢奏易。   光庙出讲,年仅十三,岐嶷不凡。每讲,阁臣一人入直看讲。御案前有铜鹤一双,旧例叩头毕,从铜鹤下转而东西面立。一阁臣误出其上,光庙属内奄将铜鹤可移近些,虽不明言,意已默寓。众皆叹服。一日讲“巧言乱德”章,解曰:“以是为非,以非为是。”讲官刘曰宁讲毕,从容进曰:“请问殿下,何以谓之乱德?”遂朗然答曰:“颠倒是非。”众官退,相语曰:“此真天纵,不可及也。”   万历二十六年有妖书,题曰“闺鉴图说跋”标其名为《忧危竑议》(原注:《闺鉴图说》,刑部侍郎吕坤作,妖书遂借此以发议,盖欲淆惑两宫也)。妖书云:   “东吉得《闺鉴图说》,读之叹曰:‘吕先生为此书也,虽无易储之谋,不幸有其迹矣。一念之差,情或可原。’或曰:‘吕素讲正学,称曲谨,胡忍辄兴逆谋?’曰:‘君知其一,未知其二。昔吕欲得铨部以行其道,试恐秀水捷足势迫,无奈,遂诺鲰生之计,邀内禁之援,出门有功,诗书发冢,未尝不出于正也。’或曰:‘吕意欲广风化,胡不将此书明进朝廷,颁行内外,乃奴颜戚畹,岂不失体?’曰:‘孔子,圣人,佛肸应召,南子请见。志在行道,岂得为屈!’或曰:‘吕叙中直拟继述先朝圣母,置太后中宫於何地?且称脱簪劝讲,毋乃巧为媚乎?’曰:‘公言误矣!会见古来有以宫帏得现任大臣刻书者乎?破格之恩厚矣。恩厚则报隆。身为大臣,胡忍自处以薄!’或曰:‘叙中又引先朝女训、女诫,彼乃母后临朝,儒臣纂编,兹相比拟,得毋不伦?’曰:‘尊称不极,则取信不笃,但求内教弘宣,又何计校及此!’或曰:‘古今贤后妃多矣,胡图说独取汉明德一后!明德贤行多矣,胡图说首载其由贵人正位中宫?’曰:‘吕先生自辨精矣。明德无子,故以取之。若进位中宫,偶然相类,彼诚何心哉!且彼时大内被灾,中宫减膳,以妃进后,事机将成。吕乘时进此,亦值其会耳。’或曰:‘五十宝镪,四疋彩币,十目所视,胡为而来?’曰:‘此贤妃敬贤之礼,却之不恭,是当谅其心矣。’或曰:‘人谓吕因败露难容,乃上忧危一疏,号泣朝门,无乃欲盖弥彰?’曰:‘忧危一疏,人称忠肝义胆,况此一副急泪何可遽得?是安得而少诸!’或曰:‘国本安危,宁逾太子?窃见忧危疏中,列天下事备矣,胡独缺此?’曰:‘嗟乎!公何见之晚邪!夫人意有所专,则语有所忌。倘明举册立将属之谁,若归此则前功尽弃,归彼则后患自招,何若不言之为愈也。’或曰:‘固矣。闻吕所进金龙命书称:在长之命,不过清淡藩王;在三之命,异日太平天子。令内廷咸睹缩舌。是亦不可以已乎?’曰:‘管仲、魏徵,天下才也。子纠、建成,均号国裔。人各有见,何责备太苛!’或曰:‘吕之为此,本谋铨部行道。今铨部不可得,司寇不能安,不终付浩叹乎?’曰:‘有是哉,子之迂也!夫有非常人,斯有非常事。自古成则王,败则盗者何限!岂宜以成败论英雄哉!流芳遗臭,断非凡庸卑鄙者所能为。况事尚未定,签立元勋,终有召起之日矣。’或曰:‘吕之为此,人皆薄之。子独与之,何也?’曰:‘子真井蛙见矣!当世名人,若张公养蒙,程公绍,刘公道亨,魏公允贞,邓公光祚,洪公其道,白公所知,薛公亨,郑公承恩,皆称吕所见极高,所举极当,咸举春秋大义子以母贵之说,共建社稷奇勋。夫唐阉执命,天子门生;宋奸弄权,神器宵易。今盟约既定,羽翼已成,子韦布之士,岂知国家大计!宜从此三缄,无自取祸可也。余故曰,吕先生为此书,特其一念之差,情固可原也。’或人不能难,唯唯而退。因援笔记之。燕山朱东吉谨跋。”   先是刑部侍郎吕坤按察山西时,著有《闺范》一书,神庙以赐郑贵妃,贵妃捐赀重刻。时光庙年十七矣,册立久稽,外廷请建储者无不斥逐。人皆疑吕潜通宫禁,拥戴福藩,致有书内云云。前此给事中戴士衡疏参吕坤,谓“假托《闺范图说》,包藏祸心。”全椒知县樊玉衡疏中直指神庙为不慈,光庙为不孝,贵妃为不智。俱膺严谴。至是戚畹郑承恩疏辨,谓“此书定出二衡手,乞行逮问。”神庙知捏名,遂止不究。   庚子冬,给事王德完疏请笃厚中宫,意在保护皇长子也,内有“抱病独居,视药无人”等语,下镇抚司打问审究招。上有旨:“王德完故听流言,扯遮离间,好生可恶!著锦衣卫拿在午门前著实打一百棍,革职为民。”当差又司礼监成敬口传圣旨:“大小臣工,为皇长子重,为主德完重?如为皇长子重,不必又来渎激!为王德完重,再来上本!”已而吏部尚书李戴等,科道杨应文、周磐等,各公疏救,俱严旨切责。应文与磐各罚俸一年。   王德完之被杖也,神庙欲毙之杖下,太监陈矩监视,杖毕复命。神庙问:“已死未?”矩对曰:“将死矣。”神庙遂不复问。人谓德完之余生,矩实保全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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