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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83-客座偶谈-清-何刚德

通商以出入货之盈缩为利败,此显然者也。光绪末年,与一德人谈,则谓:通商系两利,比之于水,水未有不平;所谓盈绌者,必有所救济,不能执一而论也。我德国输出,即绌于输入,不足为虑。譬如中国无银矿,市上银洋流行,从何处得来?乃证以《海关贸易册》:中外通商,惟同治三年,出超为二万七千万,为最旺之数;同治十一年至光绪三年,此五年内,出超已降为一千万有零;自光绪四年以后,直至二十六年,逐年递降,均入超于出,其甚者将及一万万。当时德人坦然言之,自必确有所据。今则超入之数,竟有七与一之比例,则水之不平甚矣。其崩决之势,不大可惧哉! 田赋按则定税,本有标准,乃日久弊生。有清入关,即欲矫明之弊而行清丈,因循二百余年,而不能行。只以土地太广,粮户太繁,税则又参错不一致,以致一国之中,完欠互异,不平已甚。县中册报岂能捏饰?而综核殊难一目了然。余外任廿余年,每到一县,必与县宰闲谈,问其所辖田地,每亩若干弓,完粮多少。皆猝不能对;即对,亦言人人殊。迨饬吏开单,有数十亩一户,有一亩不止一户者,且亩不一则,则不一粮,一篇细账,不糊涂而亦糊涂矣。此吾亲历之事。苏、赣钱粮完欠,不能平均,而深痛整理之不易言也。近日财政会议,力求田赋平均,可谓知其要矣;但望无徒托空言也。 古者取民有制,田赋之外,常税而已;今则无税不增,而田赋转成为少数矣。古者理财,量入为出;今则量出为入矣。财政部计算表勉符预算,而田赋一项尚归诸省税,只国税收入已逾七万万矣。财政部专管收支,而代财政部而收支者,尚无帐可算。锱铢所入,何一不取之于民?语云:“暂累吾民”。民果何时而释此累乎?居今日而言,理财非裁兵不可,然兵何能遽裁也?抑欲裁官乎,官亦何能遽裁乎?兵与官俱不能遽裁,则政费之浮滥者,独不可减乎?然所减亦有限矣。且更有一说,官场所浪费者,仍有利于工商之民,正可以资挹注。此说乡人自乡来者,言之历历,尚非持之无故,然亦何能成理也。司财政者竞言无办法,诚哉其无办法,然环顾外国,亦何尝有办法也。支出无艺,国债日增,其病皆中于军备也。列强乃急急于经济会议,冀欲于商务补苴。既曰会议,则必各得其平,非专顾一国也。此议何时可成,大抵终归于各求省缩而已,各谋苟全而已,勿徒骋高论,而自欺欺人也。 米为民食所资,宜流通也。自禁米出口之说起,而百弊生焉。余初次到赣,在建昌时,米价贵过二千,绅士以米谷出境太多,须厉禁,以恤平民,余许之。旋有谢、梅两老绅士,来言此禁宜弛,否则恐米价更贵。余召请禁之绅士诘之,乃对曰:“谢、梅两富绅米多,利得厚价,所言全是私意。”余亦颇信之。越数日,米价果更贵,且河下因拦米闹事者亦多。查知禁米之令一出,刁生劣监即率人在河下拦米船,得钱仍放行,有健者不肯出钱,即互相斗讼;且索钱不止一处。米价遂因而加贵。后乃知请禁之绅士,即缘禁作奸之刁劣所指使也。此江西一郡之事也。旋守苏州,省会之地,密迩上海。上海有一秘密公司,实一大米蠹也,有一般人联洋人买办为之。闻其赀本数百万,春间放债与农民,秋成收米,故全省之米大半尽入此公司之手。米价涨落,归其操纵,有时创为禁米出洋之说,或又弛禁,皆为该公司所利用,官为傀儡而已。盛杏荪未为尚书时,告余曰:“中国尚食西贡洋米,那复有米出洋?”一语可以道破。彼纷纷者,殆别有作用欤,盖暗指此公司言也。有一日,苏州米价将涨过十元,扬言非涨至十二元不止。余以此弊全在上海,乃往上海与绅商筹平价之法,告之曰:“我在建昌时,米价过二千,即闹饥荒。相隔不过六七年,何至世变如此之速!苏州产米之区,且今年又非荒歉,米贵更无理由。我有一主意,今年苏州米价不许过十元,如不遵令,苟地方抢米店,我官场不负责任。哧诈之言,我总不听!”嗣后价亦渐平,殆该公司知我已烛其奸也。此苏州一郡之事,亦即上海一埠之事也。改革后到江西省城,虽无上海之大米蠹,而米商买卖之大,亦为人所注目。江西产米有余,只临川一县,年可余一百万石,势非出口不可。议会复开,乃当日刁劣拦河之故态复萌,怂恿由会建议禁米出口,官场无可辩论。后米商向议会暗中疏通,便复议弛禁。一年至少总有一次开禁,一次弛禁。其后军事迭兴,金加重,上海价低,出口无利可图,虽不禁而亦不出,与禁不禁毫无关涉也,此江西一省之事,又非徒一省之事也。总之,米谷如水之流,全国可通。价之贵贱,非有特别事故,不能过于轻重,禁令只助涨价之弊,绝无平价之效。此余外任多年,真知灼见,可以断言者。然后知剖斗折衡之说,庄子亦一大政治家也。 苏秦之客于秦,米贵如玉,薪贵如桂,谒者可恶如鬼,秦王难见如帝。后见秦王,乃曰:“臣食玉炊桂,因鬼见帝。”诉其作客之苦,苏秦去今已二千余年,犹今日米珠薪桂之窘状也。厥后治乱相乘,物价之低昂,人民之苦乐,不知经数百变,无可殚述。但以吾身亲见者言之。南人食米,北人食麦,此其大较也;北人兼食杂粮,南人亦有兼食薯芋者。余少时不预家务,但闻米一石二三千。光绪三年到京,米一包二两四钱,折合一石,则为三两余。光绪廿三年到建昌,米一石不过二千,边县则只千二百文。乃调南安,山多田少,地近粤边,米石八元,多者十元,与内地价几逾倍。光绪季年到苏州,产米之区,价亦七八元,间有至十元。甲寅到赣,米石以四五元时为多。壬戌到沪,则米十元以外,间有近二十元矣。大抵米价之高低,除僻地以丰歉为转移,其都市之处,皆操纵于米商之手。其因禁生奸,因税滋弊,皆由米商消纳之而入于米价。是米价定于商,不定于农也。是亦筹民食者所当知也。 矿产布天下,所谓地不爱宝也。然开之,或得或不得,即或得之,或衰或旺,或始旺而终衰,或始衰而忽大旺。此变化不测,殆有天为之主宰,而矿师之明昧,特为天所驱使耳。中国年前,山西煤矿中外喧传,谓可采至千年不竭也。随声附和,哄动一时,某巨公乃与外人合赀,开采煤油矿。不二年,各亏巨本而罢。当初如何合赀及亏本后如何分任?事属既往,不必深求,然山西矿名一败涂地矣。即汉冶萍煤矿,何尝不亏本,特以供给日本,取用未即废耳。他如漠河金矿、€南铜矿之类,其衰旺情形,互有不同。大概不过养活一时矿工而已。若外国矿主所称为大王者,百无一二,其失败者亦不少。无他,天生田以养农,生矿以养工;田之利薄,故使之长享其利,矿之利厚,故特为之限制。其实酌盈剂虚,工之利又未尝不薄也。天道恶盈,冥思之,适见造化之妙而已。 《易》曰:“明慎用刑。”历代虽除肉刑而未净绝。民国新刑律,改大辟为枪毙,即笞刑亦废,可谓法网宏开矣。虽所定刑章,间与国情格,然苟折狱惟良,尽可徐图补救。惟滞狱贻累,已足上于天和,所当深戒也。 民国法律,视前代为宽。然历代法律,虽不免有苛细之处,前清法律亦未尝不然,而臬司及州县衙门,必竖一牌坊,书“天理国法人情”六字于其上,谓必合天理人情,而后成为国法也。语云:“立法严,行法恕。”又曰:“行法须得法外意。”古人之言深远哉。 狱讼之兴,不外酒色财气四字。民之求理于官者以此,官之取信于民者亦以此。而不知四字之中,以气为主,而色亦大有关系。淫为万恶之首,谚曰“色胆包天”。余外任二十余年,乃知所有命案,多系因奸而起,谋财害命却居少数,谚所谓“十命九奸”是也。其盗案亦有因奸起者,定狱时则从其重者处之,而不以奸情牵混也。赌可倾家。无家可倾,非出于窃不可,窃案所以多赌徒也。盗案亦有因赌者,小赌则窃,大赌则盗,定狱者亦从其重者处之,不以犯赌牵混也。至于饮酒亦有滋事者,然止于斗殴而已,其涉于命者,亦误杀斗杀而已,非重大命案可比;且饮之费究不如赌,亦不至遽流为巨盗也。此亦民情之大可见也。 户婚田土之案,从前归于钱谷,今则曰民事诉讼,皆为钱而已。金钱万恶,争钱必争气,讼案所以易涉货贿也。钱谷幕友,操守每逊于刑名,官场轻视钱幕,亦即为此,然而贪吏喜之矣。吏虽不贪,而有藉之为傀儡,于中取利,而吏亦不免贪名。是则贪吏之所喜,亦即廉吏之所惧也。故《牧令全书》谓:“钱谷之案不能轻断,断则必翻,不如诿之公亲调处,而翻者却少。”此即《易》象所谓君子以明慎用刑,无敢折狱之说也。 潍侄既到彭泽任,恶民情之刁,讦告之不易防也,来书问补救之法。余告之曰:“汝自命法政家,能断案耳。殊不知词讼一判曲直,便有一德一怨。汝断百案,便有百个怨家,怨家哪肯说汝好话。吾此言非教汝不断案也。真正刑事之案,却宜迅速断结,如果处当其罪,而又出以哀矜,则民亦何怨!所最宜慎者,民事之案耳。户婚田土,头绪纷繁,情伪百出,人各绘一图,各持一据,目迷五色,从何处说起!是非使之调处不可。《牧令书》曰:‘公庭之曲直,不如乡党之是非。’此调人之职,所以为世重也。”《牧令书》虽多门面语,不必尽合事实,然此数语却可诵。调处不了者,官岂能不断?但少断案,总少怨家也。吾生平听讼颇不让人,今为此言,岂尽滑稽哉! 乱世官威易行,平世官威转损。官之威,亦恃力为之助耳。乱世官以武助力,虽甚贪暴,民纵智,不能与武抗也。平世官以法助力,民之智,正可缘法生奸。吾平日不喜谈禁令者,即是此意。语云:“下民易虐。”此亦指良懦者言耳。然民即良懦,而其旁有不良懦者,指而导之,亦何曾易虐哉!盖民之智多,不特廉吏难为,即贪吏亦何曾易为?不特循吏难为,即酷吏亦何曾易为?古之称廉吏、循吏者,临行卧辙留衣,旋而立祠立传,何曾非此多智之民操纵其间,而运用其智乎? 《书》曰:“民可近,不可下”,《诗》曰:“顾畏民{品石}”,从古民气固不可侮也。自政衰官横,士之黠者,挟民气之说与官抗,而官败矣。官不甘于败也,乃挟兵而与民抗,而民败矣。民又不甘于败也,挟匪而与兵抗,而兵又败矣。兵亦不甘于败也,通匪而与民抗,则民更大败而特败矣。其实官也、士也、兵也、匪也,其始皆民也。民之黠者究少数,不黠者究多数,相持日久而无以了局,黠者悔矣,不黠者亦悟矣。其始之抗也,势胜而理诎;其悔而悟也,理胜而势诎,理胜势诎,天下太平矣。此亦古今治乱之机也。 孔子曰:“道之以政。”以政则不能无禁令,禁令愈严,而缘法作奸者,滋弊必愈甚,此以政不如以德之善也。余外任廿四年,除禁烟及禁假命案外,绝不悬一禁令。明知佐贰杂职,皆藉例以收陋规,余只考察僚属,不使滥索,绝不容缘法者得以售其奸。此意稍明治体者亦多知之,非谓余有特识也。即以余所禁二端而论,禁假命案只在官能廉明,权自不至旁落;禁烟则以国际关系,不得不锐意行之。然不料继吾后者,破坏灭裂,一至于是也。 中外交涉,译署总其成,而教案则地方官之责也。教民播恶,鱼肉平民,余守赣九年,适丁其厄。百计镇压,终未得当,抱疚在心。嗣义和团起义,仇教号召,不无卤莽。外人以杀使辱国,藉保教为名,联军入京,索赔巨款,协定苛约,而始退兵。因是而教<舀炎>愈张,民怨愈甚,不数年,遂有南昌之变。南昌之案,外人实无戕官之事,兵舰一到,自满所欲而去。然外人从此亦大有觉悟,知教民之不可袒也,乃隐将教权裁削,禁教士不得干预讼事,而数十年之教祸息,而民脱水火矣。然外人初无明文宣布也,余到苏州时,见教士之不入公门,后始讠ぁ知其故,此诚中国教祸起灭之大转机也。 中国外患内忧相迫而至。然环顾海邦,仍各有岌岌自危之势,甚矣纷乱之已造其极也。此何故哉?天祸中国,天不止祸中国也,环球生计均感穷蹙,相逼而成也。试问今日何国之民得安居乐业者,恐未易言。多难兴邦,殷忧启圣,有国者所当上下觉悟,而谋所以转祸为福也。一国一党之争,皆局部之事,无关于大本也。 邵尧夫闻杜鹃,有南人作相之惧;宋高宗有“南人归南,北人归北,朕何所归”之愤言。中国人本有南北之意见也,当国者持同轨同文之旨,极力维持,苦心消弭,不得谓毫无政策。明清两朝,各得延祚二三百年者,以割据偏安之祸根斩除殆尽也。清季议立宪,又有联邦自治之说;旋以南北争持,又有南北分治之语。不知联邦自治,是须邦邦备兵也;南北分治,是须南北各备兵也。近世殚一岁之所入以养兵,犹且不给,况又分之乎?北方地广民贫,南方地狭产富,以南济北,相安已久。且川之济滇黔,粤之济桂,浙之济闽,所谓受协省份者,南之中又相济焉,此理财之关系也。袒护同乡,悬为厉禁,本地人作本地官,亦悬为厉禁,故人才相资,四海皆为兄弟,无相猜忌。今曰自治,是此省之人,不能治彼省,甚至此郡此县,不能治彼郡彼县,是一郡一县之外,不相来往也。中国一千九百县,是分为一千九百国矣。外人不来瓜分,自己先瓜分矣!且一县为一国,是一千八百九十九国,皆敌国也。敌国相侵,乱岂有定乎?此又用人之关系也。然则中国不统一,其可能乎!今国难急矣,慎勿再搬演名词,徒乱人意也。 《诗》曰:“既克有定,靡人弗胜。”言天终有定时,终有胜人之时,且环球并无二天,天管中国,即环球各国无不管也。譬如天道恶盈,今日各国机器发达极矣,而天以工商恐慌警之,即天之恶盈也。天道福善祸淫,中国军阀当日狂嫖烂赌,而天以屡次覆败警之,京官当日亦狂嫖烂赌,而天以变作灾官警之,即天之祸淫也。天之阴骘下民,其舒惨迟速之数,固有示人不测者。莫谓天网不漏之说之不足信也。 党派纷争,政局不定,无他,政不在养民而已。然昔之养民也易,今之养民也难;昔之养民也省,今之养民也费。何以谓之费?今日之势,非裁兵不可。未裁之兵当养,已裁之兵亦当养,且未为兵之人,尤不能不养,则养之费岂能堪哉!舍之不养,则战祸复起,广取民财以养之,则流寇亦必起。为今之计,非大借外国之财,大举建设不可。大举建设,则无论旧人新人,皆有所安置,而小民亦得以沾其利,岂不皆大欢喜乎!且痛减赋税,以旧日正供为度,专办旧日之政。如此,则政不繁,赋不重,物价大贱,而民不胜其乐矣,岂非一举而数善备哉。然欲借外人之款,必先量外人之力,欲量外人之力,必由大局之定而生。然则大局岂能长不定乎?外国亦不能不同负此责也。 华侨散处各地甚多,而能拥赀成业者,究以南洋为盛,而发达亦最先。从前寄款回国,络绎不绝,今则外国工商恐慌,同受影响。能举华侨之产,而救祖国之贫,杯水车薪,亦属无济。然人数究众且多,不忘祖国;其致力于实业,经验亦富,国家如果善为招徕,则源源归国,于国力亦不无小补也。 入其疆,土地辟,田地治,养老尊贤,俊杰在位,则有庆;入其疆,土地荒芜,遗老失贤,掊克在位,则有让。庆,赏也。让,责也。此古者天子巡狩诸侯之制也。今观列国,其田野荒芜,遗老失贤,掊克在位者无论矣。乃有地无旷土,野无游民,而且市肆繁盛,日用优美,其国事则谋之元老,庶政则合之群策,不失养老尊贤之意,乃观其国中,人心不定,仍岌然若不可终日者。此何故哉?盖霸者欢虞之民,日久不能相安无事也。然不能相安,又何能终于不安哉?识者有以知其不然矣。 列强备战,战机逼矣。子独言不能战,何也?曰:“各国皆穷也。”“穷何以犹备战?”曰:“半以备国防,半以空言威胁,而欲以柔道制胜也。”曰:“此策不行奈何?”曰:“逼而再一战,亦暂时事耳。且战之胜负,亦无把握。”“绿气炮极猛烈,不恤人言,非不可以借一乎?”曰:“如用绿气炮,则人类必绝,乾坤毁矣,天固不许也。”“然则专用飞艇乎?飞艇价省而效速,横空飞翔,多多益善,不可以一逞乎?”“然一利器之出,科学家必另制一器以破之。闻近来甲年所造之艇,乙年即不能用。前途危险,正未可知。当日奇肱国作飞车矣,飞车与飞艇同,飞车果可利用,可以至今不传耶?战胜本侥幸之事,况胜一无所利,败则必至亡国,恐列强必不为也。” 韩非子说十过,九曰:“内不量力,外恃诸侯,则削国之患也。”十曰:“国小无礼,不用谏臣,则绝世之道也。”不量力而徒恃外国之助,国必至于削,此固然也。而按之近日时势,却不尽然。欧洲多小国,而间于大国,却赖各国联盟,得以均势,而免于削。惟国小必弱,即有礼于大国,如非均势联盟,岂能免于侵侮!则谏臣之审时度势,固不宜轻发议论,而使臣之御侮折冲,又岂可不慎重其选哉! ●卷四 余生于咸丰五年,正值大乱。至十二岁而各省肃清,廿三岁到京时,完全一升乎景象。《传》云“十年生聚”,其期固不爽也。今日各省民生涂炭,不亚于咸同之时,特不知何日可生聚耳? 《孟子》言:一治一乱。易卦于剥之后,继之以复。今固乱时也,乱必有治;此固剥时也,剥必有复。古人有见于此,著经世之书,以待将来,不以世乱妄自菲薄,徒忧伤憔悴以终。语云:“天下自乱,吾心自太平。”诚非无所见而云然也。 局外说闲话,天下无难事;事后说闲话,古今无完人。此四语,吾幼时闻之父执杨陶径学博森藩所言也。其人皓首庞眉,丰采焕发,议论风生。常到我家,所谈皆足以动听,惟此四语余牢记在心,至今不能忘。后生小子动辄开口骂人,亦自成其夭相而已。 孙夏峰云:“勿系恋既往,勿悠忽现在,勿希冀将来。”此三语吾屡屡举以告人。看似甚浅,然苟能力行此语,则不知心地要何等干净。吾老矣,从前所做之官,与所用之钱,绝不介介,即所谓勿系恋既往也。目前只守勤俭二字,应做事必做,应读书必读,即所谓勿悠忽现在也。至于后来之功名富贵四字,绝不一著梦想,即所谓勿希冀将来也。人以我之顽健,谓为善于养生,其实皆得力于此三语也。 名不可以太盛,盛则易惹是非;权不可以太重,重则易丛恩怨。周孔之圣尚且不免,况其下者乎?今而知巢、许之清高,老、庄之冲逸,亦自有千古也。 孔子之美柳下惠也,只述其三黜不去之言,此外不著一字。所谓欲求其遗议,则亦无形,诸叹赏,则已赘也。若论孔文子之不耻下问,许之为文,称其一节也。论臧文仲之居蔡,明其非,知不宥其一眚也。圣人臧否人物,且有权衡。今之论古来人物者,震其功名,便极意揄扬,不留遗议;而于其薄眚微瑕,不惮曲笔而为之讳。夫人非圣贤,谁能无过?如谓建功立业之人,无一非循规蹈矩,是曲避吹毛之嫌,转失纪事之实,何以昭示后人哉?夫不矜细行,终累大德,律己之严,隐恶扬善,执两用中,察言之知也。而于论世知人之旨,固有间也。 香山诗曰:“胸中无细故。”放翁诗曰:“不思明日事。”此语看似平易,细按之,即主静之学也。人到老而闲退,则目前之事,何一非细故?即非闲退,而浮生若梦,一生之功名富贵,又何一非细故哉?明日之事,今日岂能预定,思之何益?苟知此意,即此是学也。 王亻禹翁曰:“上山则惫,下山则快,以下山之快,偿上山之惫,不如平地之安也;曝日则热,浴水则凉,以浴水之凉,解曝日之热,不如就阴之爽也。”此平易之言,亦即以静镇躁之意也。 吕新吾曰:“嗟夫,吾辈日多而世益苦,吾辈日贵而民日穷,世何贵而有吾辈哉?”此才算是有责任之言。今人动曰:“天下安危,匹夫有责。”试问比年以来,百姓日苦一日,日穷一日,果谁使之,孰令致之,试问何以自解? 语云:“虽万不可却之情,求屡亦厌;虽万不可抗之势,逼极亦争。”又曰:“有情不可讨尽,有势不可用尽。”此等阅历有得之言,求之近今之人,似未有见得到说得出者,殊不慨也。 朱柏庐曰:“人有祸患,不可生喜幸心。”盖人有祸患,本是自作之孽,然安知无冤抑之时,若幸灾乐祸,岂不有伤忠厚乎?况生当乱世,人之苟全性命者,殊非易事,其身遭不幸者,何可偻指?此孔子所以不尤人而悯人之穷也。 《大学》曰:“为国者不以利为利,以义为利。”是利须辅义而行也。今人亦云:“有权利,须有义务。”亦未尝惟利是图也。然利而曰权,是利所在,即权所在也。史迁曰:“贪夫殉财,夸者死权。”曰殉曰死,同一死路也,是权利直可作权害解也。人之争权夺利者,抑何知害而不知避也。 吕新吾曰:“且莫论身体力行,只听随在聚谈,曾几个说天下国家、身心性命、正经道理?终日哓哓剌剌,满口都是闲谈。吾辈试一猛省,士君子在天地间,可否如此度日?”此言诚是也。但今人动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一语为藉口,逞臆而谈,祸人家国,卒之党派纷歧,闹成内乱不已。噫!人心世道之忧,是岂新吾所及料哉! 西人谓孔子为大政治家。吾自外任后读《论语》,便与幼时意境大不相同。新吾《呻吟语》,非徒讲学也,其论治处尤为真切有味。陈文恭所著《从政遗规》,亦语语著实。吕、陈相距百数十年,其体悉民情,多若合符节,然即证诸《论语》所云,亦何尝不一一吻合。无他,同是中国人,古今固同此性质也。今日欧风东渐,国体更变,渭将来人心世道,必异于古之所云,则亦一种疑案也。 人之言曰:“天下不患无才。”噫,此言缪矣。《书》曰:“官不必备,惟其人。”此言三公之任事至重大,非用当其才不可,安得不以无才为患。若百僚庶尹府史胥徒,以无关轻重之事,择无足轻重之人为之,何至有乏才之虑。而不知无足轻重之中,亦必有所谓稍足轻重者,此其人亦非头脑稍清晰,事理稍明白者,不足以当之。所以临事用人,每有人待事、事待人之叹,殆非更事较久者不能知此苦也。 人生世上,闲忙两字而已。吕新吾云:“耐苦易,耐闲难。”吾今日觉闲中大有佳趣,无须耐矣。可见人只知有忙,不惯有闲也,不知忙字害事殊大。语曰:“无事忙。”曰:“忙中有错。”又前人诗句:“举世尽从忙里老。”又:“诸公衮衮登台省。”衮衮二字,写热官之忙尤为深刻,皆极言忙之无益有损也。吾作闲人久矣,每笑世人之忙,然不知不觉,仍有无事而忙者。稍忍须臾,往往事有变化,便觉忙之无用。老来随事体验,每有所得。程明道云:“闲来无事不从容。”吾今日亦觉从容之有佳趣也。或曰:“民生在勤。”不忙岂非不勤乎?不知勤与忙大有区别,有当为者不得不忙,忙适以得闲也;若司为可不为之事,无所不用其忙,事后思之,未有不悔其赘者也。 吕新吾言:“古人有五省之法。一曰省作书,免人厌于酬答。”余固以此说为然。而平日则又以“案无留牍,家无长物”八字自课。所谓牍者,非指官文书言也。在官之时,凡亲朋之问候,及有求于我者,无论贵贱贫富,皆无所不答。尝谓:人之问候我者,与我有情也,若不答,岂不绝情乎?人之有求于我者,必其情之迫,冀我有以慰其情也,我不能尽副所求,或安慰之,或婉谢之,均无不可。若不答之,岂不拂人情乎?退居之后,朋笺亦寥寥矣,凡有一纸之书,必量其人之平素、与其来意之诚否,如量应付。如其素心可托,谈老态,数往事,亦足以慰寂寞。且穷乏求我者,勉强应之,惠而不费,亦偶有无心插柳柳成阴之妙。若概以老嫩自诿,是适成一炎凉中人矣。 语云:“不妄花一文钱,便不必妄取一文。”意本以戒贪也,其实亦以救贫,且可以敦品也。语云:“饥寒生盗心。”官有廉俸,何至饥寒,若非随意挥霍,何至非所取而取哉?非所取而取,岂非盗乎?即非为官,凡强占人便宜,及借债不还,皆谓之非所有而取,皆盗也,皆妄用所致也。且“一文”二字,亦正不容忽过,一文可妄用,即千百万文亦可妄用。且更有一说,凡人今日所用之钱,明日试思之,有必要否,有悔否。若其必要,能勿悔乎?吾平日最恶守财虏,且极韪龚蔼人方伯财主财奴之言为漂亮,谓能用财则为主,徒守财直奴而已。今忽为此言,亦以国人太奢,势将溃决而成大乱,不能无惧也。 吕新吾曰:“余参政东藩,日与年友张督粮临碧在座。余以朱判封笔浓字大,临碧曰:“可惜可惜!”余擎笔举手曰:“年兄此一念,天下受其福矣。判笔一字,所费丝毫朱耳,积口积岁,省费不知几万倍。”充用朱之心,万事皆然,天下各衙门,积日积岁,省费又不知几万倍耳。心不侈然自放,足以养德;财不侈然浪费,足以养福。不但天物不宜暴殄,民膏不宜慢弃而已。夫事有重于费者,过费不为奢;省有不废事者,过省不为吝。余在抚院日,不俭于纸,而戒示吏书,片纸皆使有用。比见富贵家子弟,用货财如泥沙,长余之惠既不及人,有用之物皆弃于地,胸中无不忍一念,口中无可惜两字。或劝之,则曰:“所值几何?”余尝号之为沟壑之鬼,而彼方侈然自快,以为大手段,不小家势。痛哉!余作课孙草,平日惜纸之事,取法于林文忠。其实幼读《呻吟语》,印在脑筋,故终身由之,初不觉其所以然也。 语云:“莠言乱政。”莠言非必邪说,即光明正大之言,不合国情,不应时势,毫厘之差,千里之谬,皆足以乱政也。泥《周礼》而酿祸变,岂非明鉴哉! 余当官时,每欲提拔一人,临时辄无机会,不得已,而谢却之。易一时,恰有机会,而其人又他去,不得已,而以不甚当意之人充之。又尝极力荐一人,十分注意而总不得当。他日,于不甚著意之人,随便荐之,而转如响斯应。屡试不止一事为然。曾文正晚年笃信运气,吾亦不敢谓人力之可胜天也。俗谚云:“有意栽花花不发,无心插柳柳成阴。”其殆天地无心成化之妙欤。 桑维翰言:“为宰相如著新鞋袜,外观甚好,自家甚不快活。”看似有责任之言。然宰相任大责重,身撄盘错,兢兢业业,自无快活可言。若太平宰相,忧盛危明,亦不能有侈然自放之一日。若说到外面排场,则浅之又浅也。 汉翟公,文帝时为廷尉,宾客填门。及罢,门可设雀罗。后复用,门庭又如市。公大署其门曰:“一死一牛,乃知交情。一贫一富,乃知交态。一贵一贱,交情乃见。”世态炎凉本属常事,乃积忿于心,而又宣之于口,稍有学问者必不出此。乃史录其言,几欲脍炙人口,非誉其美也,只足表暴其褊耳。 放翁《野兴》诗曰:“旧俗不还谁复念,古书虽在渐难凭。”此二语自系伤时而发。然旧俗有好者,亦有坏者,譬如中国往时婚嫁之繁耗妇女、应酬之无谓,殊可不必追念。至若古书纪载事实,时代变迁,本属无凭,譬如《朔方备乘》及《瀛寰志略》等书,当时海禁未开,谈经济学者均奉为至宝,及今观之,则殊多漏耳。至于说理讲学之书,则天不变道亦不变,虽一时难凭,终久必有可凭之一日也。 陈仲举“大丈夫当廓清天下,一室安事扫除”之言,谈气节者多韪之。不知“廓清天下”,平治之事,“扫除一室”,不得谓之非修齐之事。略修齐而侈平治,宜其不善厥终也。宋儒曾议之。大抵汉儒尚气节,不免涉于躁;宋儒说义理,渐近于醇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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