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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90-潜夫论-汉-王符

  夫富民者,以农桑为本,以游业为末;百工者,以致用为本,以巧饰为末;商贾者,以通货为本,以鬻奇为末:三者守本离末则民富,离本守末则民贫,贫则阨而忘善,富则乐而可教。教训者,以道义为本,以巧辩为末;辞语者,以信顺为本,以诡丽为末;列士者以孝悌为本,以交游为末;孝悌者,以致养为本,以华观为末;人臣者,以忠正为本,以媚爱为末:五者守本离末则仁义兴,离本守末则道德崩。慎本略末犹可也,舍本务末则恶矣。   夫用天之道,分地之利,六畜生于时,百物聚于野,此富国之本也。游业末事,以收民利,此贫邦之原也。忠信谨慎,此德义之基也。虚无谲诡,此乱道之根也。故力田所以富国也。今民去农桑,赴游业,披采众利,聚之一门,虽于私家有富,然公计愈贫矣。百工者,所使备器也。器以便事为善,以胶固为上。今工好造雕琢之器巧伪饬之,以欺民取贿,虽于奸工有利,而国界愈病矣。商贾者,所以通物也,物以任用为要,以坚牢为资。今商竞鬻无用之货、淫侈之币,以惑民取产,虽于淫商有得,然国计愈失矣。此三者,外虽有勤力富家之私名,然内有损民贫国之公实。故为政者,明督工商,勿使淫伪,困辱游业,勿使擅利,宽假本农,而宠遂学士,则民富国平矣。   夫教训者,所以遂道术而崇德义也。今学问之士,好语虚无之事,争着雕丽之文,以求见异于世,品人鲜识,从而高之,此伤道德之实,而或蒙夫之大者也。诗赋者,所以颂善丑之德,泄哀乐之情也,故温雅以广文,兴喻以尽意。今赋颂之徒,苟为饶辩屈蹇之辞,竞陈诬罔无然之事,以索见怪于世,愚夫戆士,从而奇之,此悖孩童之思,而长不诚之言者也。尽孝悌于父母,正操行于闺门,所以为列士也。今多务交游以结党助,偷世窃名以取济渡,夸末之徒,从而尚之,此逼贞士之节,而眩世俗之心者也。养生顺志,所以为孝也。今多违志俭养,约生以待终,终没之后,乃崇饬丧纪以言孝,盛飨宾旅以求名,诬善之徒,从而称之,此乱孝悌之真行,而误后生之痛者也。忠正以事君,信法以理下,所以居官也。今多奸谀以取媚,挠法以便佞,苟得之徒,从而贤之,此灭贞良之行,而开乱危之原者也:五者,外虽有振贤才之虚誉,内有伤道德之至实。   凡此八者,皆衰世之务,而闇君之所固也。虽未即于篡弒,然亦乱道之渐来也。   夫本末消息之争,皆在于君,非下民之所能移也。夫民固随君之好,从利以生者也。是故务本则虽虚伪之人皆归本,居末则虽笃敬之人皆就末。且冻馁之所在,民不得不去也;温饱之所在,民不得不居也。故衰闇之世,本末之人,未必贤不肖也,祸福之所,势不得无然尔。故明君莅国,必崇本抑末,以遏乱危之萌。此诚治之危渐,不可不察也。   遏利第三   世人之论也,靡不贵廉让而贱财利焉,及其行也,多释廉甘利。之于人徒知彼之可以利我也,而不知我之得彼,亦将为利人也。知脂蜡之可明镫也,而不知其甚多则冥之。知利之可娱己也,不知其称而必有也。前人以病,后人以竞,庶民之愚而衰闇之至也。予故叹曰:何不察也?愿鉴于道,勿鉴于水。象以齿焚身,蚌以珠剖体;匹夫无辜,怀璧其罪。呜呼问哉!无德而富贵者,固可豫吊也。   且夫利物莫不天之财也。天之制此财也,犹国君之有府库也。赋赏夺与,各有众寡,民岂得强取多哉?故人有无德而富贵,是凶民之窃官位盗府库者也,终必觉,觉必诛矣。盗人必诛,况乃盗天乎?得无受祸焉?邓通死无簪,胜、跪伐其身。是故天子不能违天富无功,诸侯不能违帝厚私劝。非违帝也,非违天也。帝以天为制,天以民为心,民之所欲,天必从之。是故无功庸于民而求盈者,未尝不力颠也;有勋德于民而谦损者,未尝不光荣也。自古于今,上以天子,下至庶人,蔑有好利而不亡者,好义而不彰者也。   昔周厉王好专利,芮良夫谏而不入,退赋桑柔之诗以讽,言是大风也,必将有隧;是贪民也,必将败其类。王又不悟,故遂流死于彘。虞公屡求以失其国,公叔戌崇贿以为罪,桓魋不节饮食以见弒。此皆以货自亡,用财自灭。楚斗子文三为令尹,而有饥色,妻子冻馁,朝不及夕;季文子相四君,马不饩粟,妾不衣帛;子罕归玉;晏子归宅。此皆能弃利约身,故无怨于人,世厚天禄,令问不止。伯夷、叔齐饿于首阳,白驹、介推遯逃于山谷,颜、原、公析因馑于郊野,守志笃固,秉节不亏,宠禄不能固,威势不能移,虽有南面之尊,公侯之位,德义有殆,礼义不班,挠志如芷,负心若芬,固弗为也。是故虽有四海之主弗能与之方名,列国之君不能与之钧重;守志于一庐之内,而义溢乎九州之外,信立乎千载之上,而名传乎百世之际。   故君子曰:财贿不多,衣食不赡,声色不妙,威势不行,非君子之忧也。行善不多,申道不明,节志不立,德义不彰,君子耻焉。是以贤人智士之于子孙也,厉之以志,弗厉以诈;劝之以正,弗劝以诈;示之以俭,弗示以奢;贻之以言,弗贻以财。是故董仲舒终身不问家事,而疏广不遗赐金。子孙若贤,不待多富,若其不贤,则多以征怨。故曰:无德而贿丰,祸之胎也。   昔曹羁有言:“守天之聚,必施其德义。德义弗施,聚必有阙。”今或家赈而贷乏,遗赈贫穷,恤矜疾苦,则必不久居富矣。易曰:“天道亏盈以冲谦。”故以仁义费于彼者,天赏之于此;以邪取于前者,衰之于后。是以持盈之道,挹而损之,则亦可以免于亢龙之悔、乾坤之愆矣。   论荣第四   所谓贤人君子者,非必高位厚禄富贵荣华之谓也,此则君子之所宜有,而非其所以为君子者也。所谓小人者,非必贫贱冻馁辱阨穷之谓也,此则小人之所宜处,而非其所以为小人者也。   奚以明之哉?夫桀、纣者,夏殷之君王也,崇侯、恶来,天子之三公也,而犹不免于小人者,以其心行恶也。伯夷、叔齐,饿夫也,傅说胥靡,而井伯虞虏也,然世犹以为君子者,以为志节美也。   故论士苟定于志行,勿以遭命,则虽有天下不足以为重,无所用不足以为轻,处隶圉不足以为耻,抚四海不足以为荣。况乎其未能相县若此者哉?故曰:宠位不足以尊我,而卑贱不足以卑己。   夫令誉从我兴,而二命自天降之。诗云:“天实为之,谓之何哉!”故君子未必富贵,小人未必贫贱,或潜龙未用,或亢龙在天,从古以然。今观俗士之论也,以族举德,以位命贤,兹可谓得论之一体矣,而未获至论之淑真也。   尧,圣父也,而丹凶傲;舜,圣子也,而叟顽恶;叔向,贤兄也,而鲋贪暴;季友,贤弟也,而庆父淫乱。论若必以族,是丹宜禅而舜宜诛,鲋宜赏而友宜夷也。论之不可必以族也若是。   昔祁奚有言:“鲧殛而禹兴,管、蔡为戮,周公佑王。”故书称“父子兄弟不相及”也。幽、厉之贵,天子也,而又富有四海。颜、原之贱,匹庶也,而又冻馁屡空。论若必以位,则是两王是为世士,而二处为愚鄙也。论之不可必以位也,又若是焉。   故曰:仁重而势轻,位蔑而义荣。今之论者,多此之反,而又以九族,或以所来,则亦远于获真贤矣。   昔自周公不求备于一人,况乎其德义既举,乃可以它故而弗之采乎?由余生于五狄,越蒙产于八蛮,而功施齐、秦,德立诸夏,令名美誉,载于图书,至今不灭。张仪,中国之人也;卫鞅,康叔之孙也,而皆谗佞反复,交乱四海。由斯观之,人之善恶,不必世族;性之贤鄙,不必世俗。中堂生负苞,山野生兰芷。夫和氏之璧,出于璞石;隋氏之珠,产于蜃蛤。诗云:“采葑采菲,无以下体。”故苟有大美可尚于世,则虽细行小瑕曷足以为累乎?   是以用士不患其非国士,而患其非忠;世非患无臣,而患其非贤。盖无羇縻。陈平、韩信,楚俘也,而高祖以为藩辅,实平四海,安汉室;卫青、霍去病,平阳之私人也,而武帝以为司马,实攘北狄,郡河西。惟其任也,何卑远之有?然则所难于非此土之人,非将相之世者,为其无是能而处是位,无是德而居是贵,无以我尚而不秉我势也。   贤难第五   世之所以不治者,由贤难也。所谓贤难者,非直体聪明服德义之谓也。此则求贤之难得尔,非贤者之所难也。故所谓贤难者,乃将言乎循善则见妒,行贤则见嫉,而必遇患难者也。   虞舜之所以放殛,子胥之所以被诛,上圣大贤犹不能自免于嫉妒,则又况乎中世之人哉?此秀士所以虽有贤材美质,然犹不得直道而行,遂成其志者也。   处士不得直其行,朝臣不得直其言,此俗化之所以败,闇君之所以孤也。齐侯之以夺国,鲁公之以放逐,皆败绩厌覆于不暇,而用及治乎?故德薄者恶闻美行,政乱者恶闻治言,此亡秦之所以诛偶语而坑术士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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