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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5-孟子集注-宋-朱熹

孟子曰:“伯夷,非其君不事,非其友不友。不立于恶人之朝,不与恶人言。立于恶人之朝,与恶人言,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。推恶恶之心,思与乡人立,其冠不正,望望然去之,若将浼焉。是故诸侯虽有善其辞命而至者,不受也。不受也者,是亦不屑就已。朝,音潮。恶恶,上去声,下如字。浼,莫罪反。涂,泥也。乡人,乡里之常人也。望望,去而不顾之貌。浼,污也。屑,赵氏曰:“洁也。”说文曰:“动作切切也。”不屑就,言不以就之为洁,而切切于是也。已,语助辞。柳下惠,不羞污君,不卑小官。进不隐贤,必以其道。遗佚而不怨,阨穷而不悯。故曰:‘尔为尔,我为我,虽袒裼裸裎于我侧,尔焉能浼我哉?’故由由然与之偕而不自失焉,援而止之而止。援而止之而止者,是亦不屑去已。”佚,音逸。袒,音但。裼,音锡。裸,鲁果反。裎,音程。焉能之焉,于虔反。柳下惠,鲁大夫展禽,居柳下而谥惠也。不隐贤,不枉道也。遗佚,放弃也。阨,困也。悯,忧也。尔为尔至焉能浼我哉,惠之言也。袒裼,露臂也。裸裎,露身也。由由,自得之貌。偕,并处也。不自失,不失其止也。援而止之而止者,言欲去而可留也。孟子曰:“伯夷隘,柳下惠不恭。隘与不恭,君子不由也。”隘,狭窄也。不恭,简慢也。夷、惠之行,固皆造乎至极之地。然既有所偏,则不能无弊,故不可由也。 卷四 公孙丑章句下 凡十四章。自第二章以下,记孟子出处行实为详。 孟子曰:“天时不如地利,地利不如人和。天时,谓时日支干、孤虚、王相之属也。地利,险阻、城池之固也。人和,得民心之和也。三里之城,七里之郭,环而攻之而不胜。夫环而攻之,必有得天时者矣;然而不胜者,是天时不如地利也。夫,音扶。三里七里,城郭之小者。郭,外城。环,围也。言四面攻围,旷日持久,必有值天时之善者。城非不高也,池非不深也,兵革非不坚利也,米粟非不多也;委而去之,是地利不如人和也。革,甲也。粟,谷也。委,弃也。言不得民心,民不为守也。故曰:域民不以封疆之界,固国不以山溪之险,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。得道者多助,失道者寡助。寡助之至,亲戚畔之;多助之至,天下顺之。域,界限也。以天下之所顺,攻亲戚之所畔;故君子有不战,战必胜矣。”言不战则已,战则必胜。尹氏曰:“言得天下者,凡以得民心而已。” 孟子将朝王,王使人来曰:“寡人如就见者也,有寒疾,不可以风。朝将视朝,不识可使寡人得见乎?”对曰:“不幸而有疾,不能造朝。”章内朝,并音潮,惟朝将之朝,如字。造,七到反,下同。王,齐王也。孟子本将朝王,王不知而托疾以召孟子,故孟子亦以疾辞也。明“昔者辞以病,今日吊,或者不可乎?”曰:“昔者疾,今日愈,如之何不吊?”东郭氏,齐大夫家也。昔者,昨日也。或者,疑辞。辞疾而出吊,与孔子不见孺悲取瑟而歌同意。王使人问疾,医来。孟仲子对曰:“昔者有王命,有采薪之忧,不能造朝。今病小愈,趋造于朝,我不识能至否乎?”使数人要于路,曰:“请必无归,而造于朝!”要,平声。孟仲子,赵氏以为孟子之从昆弟,学于孟子者也。采薪之忧,言病不能采薪,谦辞也。仲子权辞以对,又使人要孟子令勿归而造朝,以实己言。不得已而之景丑氏宿焉。景子曰:“内则父子,外则君臣,人之大伦也。父子主恩,君臣主敬。丑见王之敬子也,未见所以敬王也。”曰:“恶!是何言也!齐人无以仁义与王言者,岂以仁义为不美也?其心曰‘是何足与言仁义也’云尔,则不敬莫大乎是。我非尧舜之道,不敢以陈于王前,故齐人莫如我敬王也。”恶,平声,下同。景丑氏,齐大夫家也。景子,景丑也。恶,叹辞也。景丑所言,敬之小者也;孟子所言,敬之大者也。景子曰:“否,非此之谓也。礼曰:‘父召,无诺;君命召,不俟驾。’固将朝也,闻王命而遂不果,宜与夫礼若不相似然。”夫,音扶,下同。礼曰:“父命呼,唯而不诺。”又曰:“君命召,在官不俟屦,在外不俟车。”言孟子本欲朝王,而闻命中止,似与此礼之意不同也。曰:“岂谓是与?曾子曰:‘晋楚之富,不可及也。彼以其富,我以吾仁;彼以其爵,我以吾义,吾何慊乎哉?’夫岂不义而曾子言之?是或一道也。天下有达尊三:爵一,齿一,德一。朝廷莫如爵,乡党莫如齿,辅世长民莫如德。恶得有其一,以慢其二哉?与,平声。慊,口簟反。长,上声。慊,恨也,少也。或作嗛,字书以为口衔物也。然则慊亦但为心有所衔之义,其为快、为足、为恨、为少,则因其事而所衔有不同耳。孟子言我之意,非如景子之所言者。因引曾子之言,而云夫此岂是不义,而曾子肯以为言,是或别有一种道理也。达,通也。盖通天下之所尊,有此三者。曾子之说,盖以德言之也。今齐王但有爵耳,安得以此慢于齿德乎?故将大有为之君,必有所不召之臣。欲有谋焉,则就之。其尊德乐道,不如是不足与有为也。乐,音洛。大有为之君,大有作为,非常之君也。程子曰:“古之人所以必待人君致敬尽礼而后往者,非欲自为尊大也,为是故耳。”故汤之于伊尹,学焉而后臣之,故不劳而王;桓公之于管仲,学焉而后臣之,故不劳而霸。先从受学,师之也。后以为臣,任之也。今天下地丑德齐,莫能相尚。无他,好臣其所教,而不好臣其所受教。好,去声。丑,类也。尚,过也。所教,谓听从于己,可役使者也。所受教,谓己之所从学者也。汤之于伊尹,桓公之于管仲,则不敢召。管仲且犹不可召,而况不为管仲者乎?”不为管仲,孟子自谓也。范氏曰“孟子之于齐,处宾师之位,非当仕有官职者,故其言如此。”此章见宾师不以趋走承顺为恭,而以责难陈善为敬;人君不以崇高富贵为重,而以贵德尊士为贤,则上下交而德业成矣。 陈臻问曰:“前日于齐,王馈兼金一百而不受;于宋,馈七十 而受;于薛,馈五十镒而受。前日之不受是,则今日之受非也;今日之受是,则前日之不受非也。夫子必居一于此矣。”陈臻,孟子弟子。兼金,好金也,其价兼倍于常者。一百,百镒也。孟子曰:“皆是也。皆适于义也。当在宋也,予将有远行。行者必以赆,辞曰:‘馈赆。’予何为不受?赆,徐刃反。赆,送行者之礼也。当在薛也,予有戒心。辞曰:‘闻戒。’故为兵馈之,予何为不受?为兵之为,去声。时人有欲害孟子者,孟子设兵以戒备之。薛君以金馈孟子,为兵备。辞曰“闻子之有戒心也”。若于齐,则未有处也。无处而馈之,是货之也。焉有君子而可以货取乎?”焉,于虔反。无远行戒心之事,是未有所处也。取,犹致也。尹氏曰:“言君子之辞受取予,惟当于理而已。” 孟子之平陆。谓其大夫曰:“子之持戟之士,一日而三失伍,则去之否乎?”曰:“不待三。”去,上声。平陆,齐下邑也。大夫,邑宰也。戟,有枝兵也。士,战士也。伍,行列也。去之,杀之也。“然则子之失伍也亦多矣。凶年饥岁,子之民,老羸转于沟壑,壮者散而之四方者,几千人矣。”曰:“此非距心之所得为也。”几,上声。子之失伍,言其失职,犹士之失伍也。距心,大夫名。对言此乃王之失政使然,非我所得专为也。曰:“今有受人之牛羊而为之牧之者,则必为之求牧与刍矣。求牧与刍而不得,则反诸其人乎?抑亦立而视其死与?”曰:“此则距心之罪也。”为,去声。死与之与,平声。牧之,养之也。牧,牧地也。刍,草也。孟子言若不得自专,何不致其事而去。他日,见于王曰:“王之为都者,臣知五人焉。知其罪者,惟孔距心。为王诵之。”王曰:“此则寡人之罪也。”见,音现。为王之为,去声。为都,治邑也。邑有先君之庙曰都。孔,大夫姓也。为王诵其语,欲以讽晓王也。陈氏曰:“孟子一言而齐之君臣举知其罪,固足以兴邦矣。然而齐卒不得为善国者,岂非说而不绎,从而不改故邪?” 孟子谓蚔 曰:“子之辞灵丘而请士师,似也,为其可以言也。今既数月矣,未可以言与?”蚔,音迟。 ,乌花反。为,去声。与,平声。蚔 ,齐大夫也。灵丘,齐下邑。似也,言所为近似有理。可以言,谓士师近王,得以谏刑罚之不中者。蚔 谏于王而不用,致为臣而去。致,犹还也。齐人曰:“所以为蚔 ,则善矣;所以自为,则吾不知也。”为,去声。讥孟子道不行而不能去也。公都子以告。公都子,孟子弟子也。曰:“吾闻之也:有官守者,不得其职则去;有言责者,不得其言则去。我无官守,我无言责也,则吾进退,岂不绰绰然有余裕哉?”官守,以官为守者。言责,以言为责者。绰绰,宽貌。裕,宽意也。孟子居宾师之位,未尝受禄。故其进退之际,宽裕如此。尹氏曰:“进退久速,当于理而已。” 孟子为卿于齐,出吊于滕,王使盖大夫王驩为辅行。王驩朝暮见,反齐滕之路,未尝与之言行事也。盖,古盍反。见,音现。盖,齐下邑也。王驩,王嬖臣也。辅行,副使也。反,往而还也。行事,使事也。公孙丑曰:“齐卿之位,不为小矣;齐滕之路,不为近矣。反之而未尝与言行事,何也?”曰:“夫既或治之,予何言哉?”夫,音扶。王驩盖摄卿以行,故曰齐卿。夫既或治之,言有司已治之矣。孟子之待小人,不恶而严如此。 孟子自齐葬于鲁,反于齐,止于嬴。充虞请曰:“前日不知虞之不肖,使虞敦匠事。严,虞不敢请。今愿窃有请也,木若以美然。”孟子仕于齐,丧母,归葬于鲁。嬴,齐南邑。充虞,孟子弟子,尝董治作棺之事者也。严,急也。木,棺木也。以、已通。以美,太美也。曰:“古者棺椁无度,中古棺七寸,椁称之。自天子达于庶人。非直为观美也,然后尽于人心。称,去声。度,厚薄尺寸也。中古,周公制礼时也。椁称之,与棺相称也。欲其坚厚久远,非特为人观视之美而已。不得,不可以为悦;无财,不可以为悦。得之为有财,古之人皆用之,吾何为独不然?不得,谓法制所不当得。得之为有财,言得之而又为有财也。或曰:“为当作而。”且比化者,无使土亲肤,于人心独无恔乎?比,必二反。恔,音效。比,犹为也。化者,死者也。恔,快也。言为死者不使土近其肌肤,于人子之心,岂不快然无所恨乎?吾闻之君子:不以天下俭其亲。”送终之礼,所当得为而不自尽,是为天下爱惜此物,而薄于吾亲也。 沈同以其私问曰:“燕可伐与?”孟子曰:“可。子哙不得与人燕,子之不得受燕于子哙。有仕于此,而子悦之,不告于王而私与之吾子之禄爵;夫士也,亦无王命而私受之于子,则可乎?何以异于是?”伐与之与,平声;下伐与、杀与同。夫,音扶。沈同,齐臣。以私问,非王命也。子哙、子之,事见前篇。诸侯土地人民,受之天子,传之先君。私以与人,则与者受者皆有罪也。仕,为官也。士,即从仕之人也。齐人伐燕。或问曰:“劝齐伐燕,有诸?”曰:“未也。沈同问‘燕可伐与’?吾应之曰‘可’,彼然而伐之也。彼如曰‘孰可以伐之’?则将应之曰:‘为天吏,则可以伐之。’今有杀人者,或问之曰‘人可杀与’?则将应之曰‘可’。彼如曰‘孰可以杀之’?则将应之曰:‘为士师,则可以杀之。’今以燕伐燕,何为劝之哉?”天吏,解见上篇。言齐无道,与燕无异,如以燕伐燕也。史记亦谓孟子劝齐伐燕,盖传闻此说之误。杨氏曰:“燕固可伐矣,故孟子曰可。使齐王能诛其君,吊其民,何不可之有?乃杀其父兄,虏其子弟,而后燕人畔之。乃以是归咎孟子之言,则误矣。” 燕人畔。王曰:“吾甚惭于孟子。”齐破燕后二年,燕人共立太子平为王。陈贾曰:“王无患焉。王自以为与周公,孰仁且智?”王曰:“恶!是何言也?”曰:“周公使管叔监殷,管叔以殷畔。知而使之,是不仁也;不知而使之,是不智也。仁智,周公未之尽也,而况于王乎?贾请见而解之。”恶、监,皆平声。陈贾,齐大夫也。管叔,名鲜,武王弟,周公兄也。武王胜商杀纣,立纣子武庚,而使管叔与弟蔡叔、霍叔监其国。武王崩,成王幼,周公摄政。管叔与武庚畔,周公讨而诛之。见孟子问曰:“周公何人也?”曰:“古圣人也。”曰:“使管叔监殷,管叔以殷畔也,有诸?”曰:“然。”曰:“周公知其将畔而使之与?”曰:“不知也。”“然则圣人且有过与?”曰:“周公,弟也;管叔,兄也。周公之过,不亦宜乎?与,平声。言周公乃管叔之弟,管叔乃周公之兄,然则周公不知管叔之将畔而使之,其过有所不免矣。或曰:“周公之处管叔,不如舜之处象何也?”游氏曰:“象之恶已着,而其志不过富贵而已,故舜得以是而全之;若管叔之恶则未着,而其志其才皆非象比也,周公讵忍逆探其兄之恶而弃之耶?周公爱兄,宜无不尽者。管叔之事,圣人之不幸也。舜诚信而喜象,周公诚信而任管叔,此天理人伦之至,其用心一也。且古之君子,过则改之;今之君子,过则顺之。古之君子,其过也,如日月之食,民皆见之;及其更也,民皆仰之。今之君子,岂徒顺之,又从为之辞。”更,平声。顺,犹遂也。更,改也。辞,辩也。更之则无损于明,故民仰之。顺而为之辞,则其过愈深矣。责贾不能勉其君以迁善改过,而教之以遂非文过也。林氏曰:“齐王惭于孟子,盖羞恶之心,有不能自已者。使其臣有能因是心而将顺之,则义不可胜用矣。而陈贾鄙夫,方且为之曲为辩说,而沮其迁善改过之心,长其饰非拒谏之恶,故孟子深责之。然此书记事,散出而无先后之次,故其说必参考而后通。若以第二篇十章十一章,置于前章之后,此章之前。则孟子之意,不待论说而自明矣。” 孟子致为臣而归。孟子久于齐而道不行,故去也。王就见孟子,曰:“前日愿见而不可得,得侍,同朝甚喜。今又弃寡人而归,不识可以继此而得见乎?”对曰:“不敢请耳,固所愿也。”朝,音潮。他日,王谓时子曰:“我欲中国而授孟子室,养弟子以万钟,使诸大夫国人皆有所矜式。子盍为我言之?”为,去声。时子,齐臣也。中国,当国之中也。万钟,谷禄之数也。钟,量名,受六斛四斗。矜,敬也。式,法也。盍,何不也。时子因陈子而以告孟子,陈子以时子之言告孟子。陈子,即陈臻也。孟子曰:“然。夫时子恶知其不可也?如使予欲富,辞十万而受万,是为欲富乎?夫,音扶。恶,平声。孟子既以道不行而去,则其义不可以复留;而时子不知,则又有难显言者。故但言设使我欲富,则我前日为卿,尝辞十万之禄,今乃受此万钟之馈。是我虽欲富,亦不为此也。季孙曰:‘异哉子叔疑!使己为政,不用,则亦已矣,又使其子弟为卿。人亦孰不欲富贵?而独于富贵之中,有私龙断焉。’龙,音垄。此孟子引季孙之语也。季孙、子叔疑,不知何时人。龙断,冈垄之断而高也,义见下文。盖子叔疑者尝不用,而使其子弟为卿。季孙讥其既不得于此,而又欲求得于彼,如下文贱丈夫登龙断者之所为也。孟子引此以明道既不行,复受其禄,则无以异此矣。古之为市也,以其所有易其所无者,有司者治之耳。有贱丈夫焉,必求龙断而登之,以左右望而罔市利。人皆以为贱,故从而征之。征商,自此贱丈夫始矣。孟子释龙断之说如此。治之,谓治其争讼。左右望者,欲得此而又取彼也。罔,谓罔罗取之也。从而征之,谓人恶其专利,故就征其税,后世缘此遂征商人也。程子曰:“齐王所以处孟子者,未为不可,孟子亦非不肯为国人矜式者。但齐王实非欲尊孟子,乃欲以利诱之,故孟子拒而不受。” 孟子去齐,宿于昼。昼,如字,或曰:“当作画,音获。”下同。昼,齐西南近邑也。有欲为王留行者,坐而言。不应,隐几而卧。为,去声,下同。隐,于靳反。隐,凭也。客坐而言,孟子不应而卧也。客不悦曰:“弟子齐宿而后敢言,夫子卧而不听,请勿复敢见矣。”曰:“坐!我明语子。昔者鲁缪公无人乎子思之侧,则不能安子思;泄柳、申详,无人乎缪公之侧,则不能安其身。齐,侧皆反。复,扶又反。语,去声。齐宿,齐戒越宿也。缪公尊礼子思,常使人候伺道达诚意于其侧,乃能安而留之也。泄柳,鲁人。申详,子张之子也。缪公尊之不如子思,然二子义不苟容,非有贤者在其君之左右维持调护之,则亦不能安其身矣。子为长者虑,而不及子思,子绝长者乎?长者绝子乎?”长,上声。长者,孟子自称也。言齐王不使子来,而子自欲为王留我;是所以为我谋者,不及缪公留子思之事,而先绝我也。我之卧而不应,岂为先绝子乎? 孟子去齐。君士语人曰:“不识王之不可以为汤武,则是不明也;识其不可,然且至,则是干泽也。千里而见王,不遇故去。三宿而后出昼,是何濡滞也?士则兹不悦。”语,去声。尹士,齐人也。干,求也。泽,恩泽也。濡滞,迟留也。高子以告。高子,亦齐人,孟子弟子也。曰:“夫尹士恶知予哉?千里而见王,是予所欲也;不遇故去,岂予所欲哉?予不得已也。夫,音扶,下同。恶,平声。见王,欲以行道也。今道不行,故不得已而去,非本欲如此也。予三宿而出昼,于予心犹以为速。王庶几改之。王如改诸,则必反予。所改必指一事而言,然今不可考矣。夫出昼而王不予追也,予然后浩然有归志。予虽然,岂舍王哉?王由足用为善。王如用予,则岂徒齐民安,天下之民举安。王庶几改之,予日望之。浩然,如水之流不可止也。杨氏曰:“齐王天资朴实,如好勇、好货、好色、好世俗之乐,皆以直告而不隐于孟子,故足以为善。若乃其心不然,而谬为大言以欺人,是人终不可与入尧舜之道矣,何善之能为?”予岂若是小丈夫然哉?谏于其君而不受,则怒,悻悻然见于其面。去则穷日之力而后宿哉?”悻,形顶反。见,音现。悻悻,怒意也。穷,尽也。尹士闻之曰:“士诚小人也。”此章见圣贤行道济时,汲汲之本心;爱君泽民,惓惓之余意。李氏曰:“于此见君子忧则违之之情,而荷蒉者所以为果也。” 孟子去齐。充虞路问曰:“夫子若有不豫色然。前日虞闻诸夫子曰:‘君子不怨天,不尤人。’”路问,于路中问也。豫,悦也。尤,过也。此二句实孔子之言,盖孟子尝称之以教人耳。曰:“彼一时,此一时也。彼,前日。此,今日。五百年必有王者兴,其间必有名世者。自尧舜至汤,自汤至文武,皆五百余年而圣人出。名世,谓其人德业闻望,可名于一世者,为之辅佐。若皋陶、稷、契、伊尹、莱朱、太公望、散宜生之属。由周而来,七百有余岁矣。以其数则过矣,以其时考之则可矣。周,谓文武之间。数,谓五百年之期。时,谓乱极思治可以有为之日。于是而不得一有所为,此孟子所以不能无不豫也。夫天,未欲平治天下也;如欲平治天下,当今之世,舍我其谁也?吾何为不豫哉?”夫,音扶。舍,上声。言当此之时,而使我不遇于齐,是天未欲平治天下也。然天意未可知,而其具又在我,我何为不豫哉?然则孟子虽若有不豫然者,而实未尝不豫也。盖圣贤忧世之志,乐天之诚,有并行而不悖者,于此见矣。 孟子去齐,居休。公孙丑问曰:“仕而不受禄,古之道乎?”休,地名。曰:“非也。于崇,吾得见王。退而有去志,不欲变,故不受也。崇,亦地名。孟子始见齐王,必有所不合,故有去志。变,谓变其去志。继而有师命,不可以请。久于齐,非我志也。”师命,师旅之命也。国既被兵,难请去也。孔氏曰:“仕而受禄,礼也;不受齐禄,义也。义之所在,礼有时而变,公孙丑欲以一端裁之,不亦误乎?” 卷五 滕文公章句上 凡五章。 滕文公为世子,将之楚,过宋而见孟子。世子,太子也。孟子道性善,言必称尧舜。道,言也。性者,人所禀于天以生之理也,浑然至善,未尝有恶。人与尧舜初无少异,但众人汨于私欲而失之,尧舜则无私欲之蔽,而能充其性尔。故孟子与世子言,每道性善,而必称尧舜以实之。欲其知仁义不假外求,圣人可学而至,而不懈于用力也。门人不能悉记其辞,而撮其大旨如此。程子曰:“性即理也。天下之理,原其所自,未有不善。喜、怒、哀、乐未发,何尝不善。发而中节,即无往而不善;发不中节,然后为不善。故凡言善恶,皆先善而后恶;言吉凶,皆先吉而后凶;言是非,皆先是而后非。”世子自楚反,复见孟子。孟子曰:“世子疑吾言乎?夫道一而已矣。复,扶又反。夫,音扶。时人不知性之本善,而以圣贤为不可企及;故世子于孟子之言不能无疑,而复来求见,盖恐别有卑近易行之说也。孟子知之,故但告之如此,以明古今圣愚本同一性,前言已尽,无复有他说也。成 謂齊景公曰:‘彼丈夫也,我丈夫也,吾何畏彼哉?’颜渊曰:‘舜何人也?予何人也?有为者亦若是。’公明仪曰:‘文王我师也,周公岂欺我哉?’ ,古苋反。成 ,人姓名。彼,谓圣贤也。有为者亦若是,言人能有为,则皆如舜也。公明,姓;仪,名;鲁贤人也。文王我师也,盖周公之言。公明仪亦以文王为必可师,故诵周公之言,而叹其不我欺也。孟子既告世子以道无二致,而复引此三言以明之,欲世子笃信力行,以师圣贤,不当复求他说也。今滕,绝长补短,将五十里也,犹可以为善国。书曰:‘若药不瞑眩,厥疾不瘳。’”瞑,莫甸反。眩,音县。绝,犹截也。书商书说命篇。瞑眩,愦乱。言滕国虽小,犹足为治,但恐安于卑近,不能自克,则不足以去恶而为善也。愚按:孟子之言性善,始见于此,而详具于告子之篇。然默识而旁通之,则七篇之中,无非此理。其所以扩前圣之未发,而有功于圣人之门,程子之言信矣。 滕定公薨。世子谓然友曰:“昔者孟子尝与我言于宋,于心终不忘。今也不幸至于大故,吾欲使子问于孟子,然后行事。”定公,文公父也。然友,世子之傅也。大故,大丧也。事,谓丧礼。然友之邹问于孟子。孟子曰:“不亦善乎!亲丧固所自尽也。曾子曰:‘生,事之以礼;死,葬之以礼,祭之以礼,可谓孝矣。’诸侯之礼,吾未之学也;虽然,吾尝闻之矣。三年之丧,齐疏之服, 粥之食,自天子达于庶人,三代共之。”齐,音资。疏,所居反。 ,诸延〔一〕反。当时诸侯莫能行古丧礼,而文公独能以此为问,故孟子善之。又言父母之丧,固人子之心所自尽者。盖悲哀之情,痛疾之意,非自外至,宜乎文公于此有所不能自已也。但所引曾子之言,本孔子告樊迟者,岂曾子尝诵之以告其门人欤?三年之丧者,子生三年,然后免于父母之怀。故父母之丧,必以三年也。齐,衣下缝也。不缉曰斩衰,缉之曰齐衰。疏,麤也,麤布也。 ,糜也。丧礼:三日始食粥。既葬,乃疏食。此古今贵贱通行之礼也。然友反命,定为三年之丧。父兄百官皆不欲,曰:“吾宗国鲁先君莫之行,吾先君亦莫之行也,至于子之身而反之,不可。且志曰:‘丧祭从先祖。’”曰:“吾有所受之也。”父兄,同姓老臣也。滕与鲁俱文王之后,而鲁祖周公为长。兄弟宗之,故滕谓鲁为宗国也。然谓二国不行三年之丧者,乃其后世之失,非周公之法本然也。志,记也,引志之言而释其意。以为所以如此者,盖为上世以来,有所传受;虽或不同,不可改也。然志所言,本谓先王之世旧俗所传,礼文小异而可以通行者耳,不谓后世失礼之甚者也。谓然友曰:“吾他日未尝学问,好驰马试剑。今也父兄百官不我足也,恐其不能尽于大事,子为我问孟子。”然友复之邹问孟子。孟子曰:“然。不可以他求者也。孔子曰:‘君薨,听于冢宰。歠粥,面深墨。即位而哭,百官有司,莫敢不哀,先之也。’上有好者,下必有甚焉者矣。‘君子之德,风也;小人之德,草也。草尚之风必偃。’是在世子。”好、为,皆去声。复,扶又反。歠,川悦反。不我足,谓不以我满足其意也。然者,然其不我足之言。不可他求者,言当责之于己。冢宰,六卿之长也。歠,饮也。深墨,甚黑色也。即,就也。尚,加也。论语作上,古字通也。偃,伏也。孟子言但在世子自尽其哀而已。然友反命。世子曰:“然。是诚在我。”五月居庐,未有命戒。百官族人可谓曰知。及至葬,四方来观之,颜色之戚,哭泣之哀,吊者大悦。诸侯五月而葬,未葬,居倚庐于中门之外。居丧不言,故未有命令教戒也。可谓曰知,疑有阙误。或曰“皆谓世子之知礼也。”林氏曰:“孟子之时,丧礼既坏,然三年之丧,恻隐之心,痛疾之意,出于人心之所固有者,初未尝亡也。惟其溺于流俗之弊,是以丧其良心而不自知耳。文公见孟子而闻性善尧舜之说,则固有以启发其良心矣,是以至此而哀痛之诚心发焉。及其父兄百官皆不欲行,则亦反躬自责,悼其前行之不足以取信,而不敢有非其父兄百官之心。虽其资质有过人者,而学问之力,亦不可诬也。及其断然行之,而远近见闻无不悦服,则以人心之所同然者,自我发之,而彼之心悦诚服,亦有所不期然而然者。人性之善,岂不信哉?”〔一〕“延”原作“筵”,据清仿宋大字本改。 滕文公问为国。文公以礼聘孟子,故孟子至滕,而文公问之。孟子曰:“民事不可缓也。诗云:‘昼尔于茅,宵尔索绹;亟其乘屋,其始播百谷。’绹,音陶。亟,纪力反。民事,谓农事。诗豳风七月之篇。于,往取也。绹,绞也。亟,绞也。亟,急也。乘,升也。播,布也。言农事至重,人君不可以为缓而忽之。故引诗言治屋之急如此者,盖以来春将复始播百谷,而不暇为此也。民之为道也,有恒产者有恒心,无恒产者无恒心。苟无恒心,放辟邪侈,无不为已。及陷乎罪,然后从而刑之,是罔民也。焉有仁人在位,罔民而可为也?音义并见前篇。是故贤君必恭俭礼下,取于民有制。恭则能以礼接下,俭则能取民以制。阳虎曰:‘为富不仁矣,为仁不富矣。’阳虎,阳货,鲁季氏家臣也。天理人欲,不容并立。虎之言此,恐为仁之害于富也;孟子引之,恐为富之害于仁也。君子小人,每相反而已矣。夏后氏五十而贡,殷人七十而助,周人百亩而彻,其实皆什一也。彻者,彻也;助者,借也。彻,敕列反。借,子夜反。此以下,乃言制民常产,与其取之之制也。夏时一夫授田五十亩,而每夫计其五亩之入以为贡。商人始为井田之制,以六百三十亩之地,画为九区,区七十亩。中为公田,其外八家各授一区,但借其力以助耕公田,而不复税其私田。周时一夫授田百亩。乡遂用贡法,十夫有沟;都鄙用助法,八家同井。耕则通力而作,收则计亩而分,故谓之彻。其实皆什一者,贡法固以十分之一为常数,惟助法乃是九一,而商制不可考。周制则公田百亩,中以二十亩为庐舍,一夫所耕公田实计十亩。通私田百亩,为十一分而取其一,盖又轻于什一矣。窃料商制亦当似此,而以十四亩为庐舍,一夫实耕公田七亩,是亦不过什一也。彻,通也,均也。借,借也。龙子曰:‘治地莫善于助,莫不善于贡。贡者校数岁之中以为常。乐岁,粒米狼戾,多取之而不为虐,则寡取之;凶年,粪其田而不足,则必取盈焉。为民父母,使民盻盻然,将终岁勤动,不得以养其父母,又称贷而益之。使老稚转乎沟壑,恶在其为民父母也?’乐,音洛。盻,五礼反,从目从兮。或音普苋反者非。养,去声。恶,平声。龙子,古贤人。狼戾,犹狼借,言多也。粪,壅〔一〕也。盈,满也。盻,恨视也。勤动,劳苦也。称,举也。贷,借也。取物于人,而出息以偿之也。益之,以足取盈之数也。稚,幼子也。夫世禄,滕固行之矣。夫,音扶。孟子尝言文王治岐,耕者九一,仕者世禄,二者王政之本也。今世禄滕已行之,惟助法未行,故取于民者无制耳。盖世禄者,授之土田,使之食其公田之入,实与助法相为表 ,所以使君子野人各有定業,而上下相安者也,故下文遂言助法。诗云:‘雨我公田,遂及我私。’惟助为有公田。由此观之,虽周亦助也。雨,于付反。诗小雅大田之篇。雨,降雨也。言愿天雨于公田,而遂及私田,先公而后私也。当时助法尽废,典籍不存,惟有此诗,可见周亦用助,故引之也。设为庠序学校以教之:庠者,养也;校者,教也;序者,射也。夏曰校,殷曰序,周曰庠,学则三代共之,皆所以明人伦也。人伦明于上,小民亲于下。庠以养老为义,校以教民为义,序以习射为义,皆乡学也。学,国学也。共之,无异名也。伦,序也。父子有亲,君臣有义,夫妇有别,长幼有序,朋友有信,此人之大伦也。庠序学校,皆以明此而已。有王者起,必来取法,是为王者师也。滕国褊小,虽行仁政,未必能兴王业;然为王者师,则虽不有天下,而其泽亦足以及天 矣。圣贤至公无我之心,于此可见。诗云‘周虽旧邦,其命惟新’,文王之谓也。子力行之,亦以新子之国。”诗大雅文王之篇。言周虽后稷以来,旧为诸侯,其受天命而有天下,则自文王始也。子,指文公,诸侯未踰年之称也。使毕战问井地。孟子曰:“子之君将行仁政,选择而使子,子必勉之!夫仁政,必自经界始。经界不正,井地不钧,谷禄不平。是故暴君污吏必慢其经界。经界既正,分田制禄可坐而定也。夫,音扶。毕战,滕臣。文公因孟子之言,而使毕战主为井地之事,故又使之来问其详也。井地,即井田也。经界,谓治地分田,经画其沟涂封植之界也。此法不修,则田无定分,而豪强得以兼幷,故井地有不钓;赋无定法,而贪暴得以多取,故谷禄有不平。此欲行仁政者之所以必从此始,而暴君污吏则必欲慢而废之也。有以正之,则分田制禄,可不劳而定矣。夫滕壤地褊小,将为君子焉,将为野人焉。无君子莫治野人,无野人莫养君子。夫,音扶。养,去声。言滕地虽小,然其闲亦必有为君子而仕者,亦必有为野人而耕者,是以分田制禄之法,不可偏废也。请野九一而助,国中什一使自赋。此分田制禄之常法,所以治野人使养君子也。野,郊外都鄙之地也。九一而助,为公田而行助法也。国中,郊门之内,乡遂之地也。田不井授,但为沟洫,使什而自赋其一,盖用贡法也。周所谓彻法者盖如此,以此推之,当时非惟助法不行,其贡亦不止什一矣。卿以下必有圭田,圭田五十亩。此世禄常制之外,又有圭田,所以厚君子也。圭,洁也,所以奉祭祀也。不言世禄者,滕已行之,但此未备耳。余夫二十五亩。程子曰:“一夫上父母,下妻子,以五口八口为率,受田百亩。如有弟,是余夫也。年十六,别受田二十五亩,俟其壮而有室,然后更受百亩之田。”愚按:此百亩常制之外,又有余夫之田,以厚野人也。死徙无出乡,乡田同井。出入相友,守望相助,疾病相扶持,则百姓亲睦。死,谓葬也。徙,谓徙其居也。同井者,八家也。友,犹伴也。守望,防寇盗也。方里而井,井九百亩,其中为公田。八家皆私百亩,同养公田。公事毕,然后敢治私事,所以别野人也。养,去声。别,彼列反。此详言井田形体之制,乃周之助法也。公田以为君子之禄,而私田野人之所受。先公后私,所以别君子野人之分也。不言君子,据野人而言,省文耳。上言野及国中二法,此独详于治野者,国中贡法,当时已行,但取之过于什一尔。此其大略也。若夫润泽之,则在君与子矣。”夫,音扶。井地之法,诸侯皆去其籍,此特其大略而已。润泽,谓因时制宜,使合于人情,宜于土俗,而不失乎先王之意也。吕氏曰:“子张子慨然有意三代之治。论治人先务,未始不以经界为急。讲求法制,粲然备具。要之可以行于今,如有用我者,举而措之耳。尝曰:‘仁政必自经界始。贫富不均,教养无法;虽欲言治,皆苟而已。世之病难行者,未始不以亟夺富人之田为辞。然兹法之行,悦之者众。苟处之有术,期以数年,不刑一人而可复。所病者,特上之未行耳。’乃言曰:‘纵不能行之天下,犹可验之一乡。’方与学者议古之法,买田一方,画为数井。上不失公家之赋役。退以其私,正经界,分宅里,立敛法,广储蓄,兴学校,成礼俗,救菑恤患,厚本抑末。足以推先王之遗法,明当今之可行。有志未就而卒。”愚按:丧礼经界两章,见孟子之学,识其大者。是以虽当礼法废坏之后,制度节文不可复考,而能因略以致详,推旧而为新;不屑屑于既往之迹,而能合乎先王之 意,真可谓命世亚圣之才矣。〔一〕“壅”原作“拥”,据清仿宋大字本改。 有为神农之言者许行,自楚之滕,踵门而告文公曰:“远方之人闻君行仁政,愿受一廛而为氓。”文公与之处,其徒数十人,皆衣褐,捆屦、织席以为食。衣,去声。捆,音阃。神农,炎帝神农氏。始为耒耜,教民稼穑者也。为其言者,史迁所谓农家者流也。许,姓,行,名也。踵门,足至门也。仁政,上章所言井地之法也。廛,民所居也。氓,野人之称。褐,毛布,贱者之服也。捆,扣 之欲其坚也。以为食,卖以供食也。程子曰:“许行所谓神农之言,乃后世称述上古之事,失其义理者耳,犹阴阳、医、方称黄帝之说也。”陈良之徒陈相与其弟辛,负耒耜而自宋之滕,曰:“闻君行圣人之政,是亦圣人也,愿为圣人氓。”陈良,楚之儒者。耜,所以起土。耒,其柄也。陈相见许行而大悦,尽弃其学而学焉。陈相见孟子,道许行之言曰:“滕君,则诚贤君也;虽然,未闻道也。贤者与民并耕而食,饔飧而治。今也滕有仓廪府库,则是厉民而以自养也,恶得贤?”饔,音雍。飧,音孙。恶,平声。饔飧,熟食也。朝曰饔,夕曰飧。言当自炊爨以为食,而兼治民事也。厉,病也。许行此言,盖欲阴坏孟子分别君子野人之法。孟子曰:“许子必种粟而后食乎?”曰:“然。”“许子必织布而后衣乎?”曰:“否。许子衣褐。”“许子冠乎?”曰:“冠。”曰:“奚冠?”曰:“冠素。”曰:“自织之与?”曰:“否。以粟易之。”曰:“许子奚为不自织?”曰:“害于耕。”曰:“许子以釜甑爨,以铁耕乎?”曰:“然。”“自为之与?”曰:“否。以粟易之。”衣,去声。与,平声。釜,所以煮。甑,所以炊。爨,然火也。铁,耜属也。此语八反,皆孟子问而陈相对也。“以粟易械器者,不为厉陶冶;陶冶亦以其械器易粟者,岂为厉农夫哉?且许子何不为陶冶。舍皆取诸其宫中而用之?何为纷纷然与百工交易?何许子之不惮烦?”曰:“百工之事,固不可耕且为也。”舍,去声。此孟子言而陈相对也。械器,釜甑之属也。陶,为甑者。冶,为釜铁者。舍,止也,或读属上句。舍,谓作陶冶之处也。“然则治天下独可耕且为与?有大人之事,有小人之事。且一人之身,而百工之所为备。如必自为而后用之,是率天下而路也。故曰:或劳心,或劳力;劳心者治人,劳力者治于人;治于人者食人,治人者食于人:天下之通义也。与,平声。食,音嗣。此以下皆孟子言也。路,谓奔走道路,无时休息也。治于人者,见治于人也。食人者,出赋税以给公上也。食于人者,见食于人也。此四句皆古语,而孟子引之也。君子无小人则饥,小人无君子则乱。以此相易,正犹农夫陶冶以粟与械器相易,乃所以相济而非所以相病也。治天下者,岂必耕且为哉?当尧之时,天下犹未平,洪水横流,泛滥于天下。草木畅茂,禽兽繁殖,五谷不登,禽兽偪人。兽蹄鸟迹之道,交于中国。尧独忧之,举舜而敷治焉。舜使益掌火,益烈山泽而焚之,禽兽逃匿。禹疏九河,瀹济漯,而注诸海;决汝汉,排淮泗,而注之江,然后中国可得而食也。当是时也,禹八年于外,三过其门而不入,虽欲耕,得乎?瀹,音药。济,子礼反。漯,他合反。天下犹未平者,洪荒之世,生民之害多矣;圣人迭兴,渐次除治,至此尚未尽平也。洪,大也。横流,不由其道而散溢妄行也。泛滥,横流之貌。畅茂,长盛也。繁殖,众多也。五谷,稻、黍、稷、麦、菽也。登,成熟也。道,路也。兽蹄鸟迹交于中国,言禽兽多也。敷,布也。益,舜臣名。烈,炽也。禽兽逃匿,然后禹得施治水之功。疏, 也,分也。九河:曰徒骇,曰太史,曰马颊,曰覆釜,曰胡苏,曰简,曰洁,曰钩盘,曰鬲津。瀹,亦疏通之意。济漯,二水名。决、排,皆去其壅塞也。汝、汉、淮、泗,亦皆水名也。据禹贡及今水路,惟汉水入江耳。汝泗则入淮,而淮自入海。此谓四水皆入于江,记者之误也。后稷教民稼穑。树艺五谷,五谷熟而民人育。人之有道也,饱食、暖衣、逸居而无教,则近于禽兽。圣人有忧之,使契为司徒,教以人伦:父子有亲,君臣有义,夫妇有别,长幼有序,朋友有信。放勋曰:‘劳之来之,匡之直之,辅之翼之,使自得之,又从而振德之。’圣人之忧民如此,而暇耕乎?契,音薛。别,彼列反。长、放,皆上声。劳、来,皆去声。言水土平,然后得以教稼穑;衣食足,然后得以施教化。后稷,官名,弃为之。然言教民,则亦非并耕矣。树,亦种也。艺,殖也。契,亦舜臣名也。司徒,官名也。人之有道,言其皆有秉彝之性也。然无教则亦放逸怠惰而失之,故圣人设官而教以人伦,亦因其固有者而道之耳。书曰:“天叙有典,敕我五典五惇哉。”此之谓也。放勋,本史臣赞尧之辞,孟子因以为尧号也。德,犹惠也。尧言,劳者劳之,来者来之,邪者正之,枉者直之,辅以立之,翼以行之,使自得其性矣,又从而提撕警觉以加惠焉,不使其放逸怠惰而或失之。盖命契之辞也。尧以不得舜为己忧,舜以不得禹、皋陶为己忧。夫以百亩之不易为己忧者,农夫也。夫,音扶。易,去声。易,治也。尧舜之忧民,非事事而忧之也,急先务而已。所以忧民者其大如此,则不惟不暇耕,而亦不必耕矣。分人以财谓之惠,教人以善谓之忠,为天下得人者谓之仁。是故以天下与人易,为天下得人难。为、易,并去声。分人以财,小惠而已。教人以善,虽有爱民之实,然其所及亦有限而难久。惟若尧之得舜,舜之得禹皋陶,及所谓为天下得人者,而其恩惠广大,教化无穷矣,此其所以为仁也。孔子曰:‘大哉尧之为君!惟天为大,惟尧则之,荡荡乎民无能名焉!君哉舜也!巍巍乎有天下而不与焉!’尧舜之治天下,岂无所用其心哉?亦不用于耕耳。与,去声。则,法也。荡荡,广大之貌。君哉,言尽君道也。巍巍,高大之貌。不与,犹言不相关,言其不以位为乐也。吾闻用夏变夷者,未闻变于夷者也。陈良,楚产也。悦周公、仲尼之道,北学于中国。北方之学者,未能或之先也。彼所谓豪杰之士也。子之兄弟事之数十年,师死而遂倍之。此以下责陈相倍师而学许行也。夏,诸夏礼义之教也。变夷,变化蛮夷之人也。变于夷,反见变化于蛮夷之人也。产,生也。陈良生于楚,在中国之南,故北游而学于中国也。先,过也。豪杰,才德出众之称,言其能自拔于流俗也。倍,与背同。言陈良用夏变夷,陈相变于夷也。昔者孔子没,三年之外,门人治任将归,入揖于子贡,相向而哭,皆失声,然后归。子贡反,筑室于场,独居三年,然后归。他日,子夏、子张、子游以有若似圣人,欲以所事孔子事之,强曾子。曾子曰:‘不可。江汉以濯之,秋阳以暴之,皜皜乎不可尚已。’任,平声。强,上声。暴,蒲木反。皜,音杲。三年,古者为师心丧三年,若丧父而无服也。任,担也。场,冢上之坛场也。有若似圣人,盖其言行气象有似之者,如檀弓所记子游谓有若之言似夫子之类是也。所事孔子,所以事夫子之礼也。江汉水多,言濯之洁也。秋日燥烈,言暴之干也。皜皜,洁白貌。尚,加也。言夫子道德明着,光辉洁白,非有若所能彷佛也。或曰:“此三语者,孟子赞美曾子 之辞也。”今也南蛮鴃舌之人,非先王之道,子倍子之师而学之,亦异于曾子矣。鴃,亦作鵙,古役反。鴃,博劳也,恶声之鸟。南蛮之声似之,指许行也。吾闻出于幽谷迁于乔木者,末闻下乔木而入于幽谷者。小雅伐木之诗云:“伐木丁丁,鸟鸣嘤嘤,出自幽谷,迁于乔木。”鲁颂曰:‘戎狄是膺,荆舒是惩。’周公方且膺之,子是之学,亦为不善变矣。”鲁颂閟宫之篇也。膺,击也。荆,楚本号也。舒,国名,近楚者也。惩,艾也。按今此诗为僖公之颂,而孟子以周公言之,亦断章取义也。“从许子之道,则市贾不贰,国中无伪。虽使五尺之童适市,莫之或欺。布帛长短同,则贾相若;麻缕丝絮轻重同,则贾相若;五谷多寡同,则贾相若;屦大小同,则贾相若。”贾音价,下同。陈相又言许子之道如此。盖神农始为市井,故许行又托于神农,而有是说也。五尺之童,言幼小无知也。许行欲使市中所粥之物,皆不论精粗美恶,但以长短轻重多寡大小为价也。曰:“夫物之不齐,物之情也;或相倍蓰,或相什伯,或相千万。子比而同之,是乱天下也。巨屦小屦同贾,人岂为之哉?从许子之道,相率而为伪者也,恶能治国家?”夫,音扶。蓰,音师,又山绮反。比,必二反。恶,平声。倍,一倍也。蓰,五倍也。什伯千万,皆倍数也。比,次也。孟子言物之不齐,乃其自然之理,其有精粗,犹其有大小也。若大屦小屦同价,则人岂肯为其大者哉?今不论精粗,使之同价,是使天下之人皆不肯为其精者,而竞为滥恶之物以相欺耳。 墨者夷之,因徐辟而求见孟子。孟子曰:“吾固愿见,今吾尚病,病愈,我且往见,夷子不来!”辟,音壁,又音辟。墨者,治墨翟之道者。夷,姓;之,名。徐辟,孟子弟子。孟子称疾,疑亦托辞以观其意之诚否。他日又求见孟子。孟子曰:“吾今则可以见矣。不直,则道不见;我且直之。吾闻夷子墨者。墨之治丧也,以薄为其道也。夷子思以易天下,岂以为非是而不贵也?然而夷子葬其亲厚,则是以所贱事亲也。”不见之见,音现。又求见,则其意已诚矣,故因徐辟以质之如此。直,尽言以相正也。庄子曰:“墨子生不歌,死无服,桐棺三寸而无椁。”是墨之治丧,以薄为道也。易天下,谓移易天下之风俗也。夷子学于墨氏而不从其教,其心必有所不安者,故孟子因以诘之。徐子以告夷子。夷子曰:“儒者之道,古之人‘若保赤子’,此言何谓也?之则以为爱无差等,施由亲始。”徐子以告孟子。孟子曰:“夫夷子,信以为人之亲其兄之子为若亲其邻之赤子乎?彼有取尔也。赤子匍匐将入井,非赤子之罪也。且天之生物也,使之一本,而夷子二本故也。夫,音扶,下同。匍,音蒲。匐,蒲北反。“若保赤子”,周书康诰篇文,此儒者之言也。夷子引之,盖欲援儒而入于墨,以拒孟子之非己。又曰:“爱无差等,施由亲始”,则推墨而附于儒,以释己所以厚葬其亲之意,皆所谓遁辞也。孟子言人之爱其兄子与邻之子,本有差等。书之取譬,本为小民无知而犯法,如赤子无知而入井耳。且人物之生,必各本于父母而无二,乃自然之理,若天使之然也。故其爱由此立,而推以及人,自有差等。今如夷子之言,则是视其父母本无异于路人,但其施之之序,姑自此始耳。非二本而何哉?然其于先后之间,犹知所择,则又其本心之明有终不得而息者,此其所以卒能受命而自觉其非也。盖上世尝有不葬其亲者。其亲死,则举而委之于壑。他日过之,狐狸食之,蝇蚋姑嘬之。其颡有泚,睨而不视。夫泚也,非为人泚,中心达于面目。盖归反虆梩而掩之。掩之诚是也,则孝子仁人之掩其亲,亦必有道矣。”蚋,音汭。嘬,楚怪反,泚,七礼反。睨,音诣。为,去声。虆,力追反。梩,力知反。因夷子厚葬其亲而言此,以深明一本之意。上世,谓太古也。委,弃也。壑,山水所趋也。蚋,蚊属。姑,语助声,或曰蝼蛄也。嘬,攒共食之也。颡,额也。泚,泚然汗出之貌。睨,邪视也。视,正视也。不能不视,而又不忍正视,哀痛迫切,不能为心之甚也。非为人泚,言非为他人见之而然也。所谓一本者,于此见之,尤为亲切。盖惟至亲故如此,在他人,则虽有不忍之心,而其哀痛迫切,不至若此之甚矣。反,覆也。虆,土笼也。梩,土轝也。于是归而掩覆其亲之尸,此葬埋之礼所由起也。此掩其亲者,若所当然,则孝子仁人所以掩其亲者,必有其道,而不以薄为贵矣。徐子以告夷子。夷子怃然为闲曰:“命之矣。”怃,音武。闲,如字。怃然,茫然自失之貌。为闲者,有顷之闲也。命,犹教也。言孟子已教我矣。盖因其本心之明,以攻其所学之蔽,是以吾之言易入,而彼之惑易解也。 卷六 滕文公章句下 凡十章。 陈代曰:“不见诸侯,宜若小然;今一见之,大则以王,小则以霸。且志曰:‘枉尺而直寻’,宜若可为也。”王,去声。陈代,孟子弟子也。小,谓小节也。枉,屈也。直,伸也。八尺曰寻。枉尺直寻,犹屈己一见诸侯,而可以致王霸,所屈者小,所伸者大也。孟子曰:“昔齐景公田,招虞人以旌,不至,将杀之。志士不忘在沟壑,勇士不忘丧其元。孔子奚取焉?取非其招不往也,如不待其招而往,何哉?丧,去声。田,猎也。虞人,守苑囿之吏也。招大夫以旌,招虞人以皮冠。元,首也。志士固穷,常念死无棺椁,弃沟壑而不恨;勇士轻生,常念战斗而死,丧其首而不顾也。此二句,乃孔子叹美虞人之言。夫虞人招之不以其物,尚守死而不往,况君子岂可不待其招而自往见之邪?此以上告之以不可往见之意。且夫枉尺而直寻者,以利言也。如以利,则枉寻直尺而利,亦可为与?夫,音扶。与,平声。此以下,正其所称枉尺直寻之非。夫所谓枉小而所伸者大则为之者,计其利耳。一有计利之心,则虽枉多伸少而有利,亦将为之邪?甚言其不可也。昔者赵简子使王良与嬖奚乘,终日而不获一禽。嬖奚反命曰:‘天下之贱工也。’或以告王良。良曰:‘请复之。’强而后可,一朝而获十禽。嬖奚反命曰:‘天下之良工也。’简子曰:‘我使掌与女乘。’谓王良。良不可,曰:‘吾为之范我驰驱,终日不获一;为之诡遇,一朝而获十。诗云:“不失其驰,舍矢如破。”我不贯与小人乘,请辞。’乘,去声。强,上声。女,音汝。为,去声。舍,上声。赵简子,晋大夫赵鞅也。王良,善御者也。嬖奚,简子幸臣。与之乘,为之御也。复之,再乘也。强而后可,嬖奚不肯,强之而后肯也。一朝,自晨至食时也。掌,专主也。范,法度也。诡遇,不正而与禽遇也。言奚不善射,以法驰驱则不获,废法诡遇而后中也。诗小雅车攻之篇。言御者不失其驰驱之法,而射者发矢皆中而力,今嬖奚不能也。贯,习也。御者且羞与射者比。比而得禽兽,虽若丘陵,弗为也。如枉道而从彼,何也?且子过矣,枉己者,未有能直人者也。”比,必二反。比,阿党也。若丘陵,言多也。或曰:“居今之世,出处去就不必一一中节,欲其一一中节,则道不得行矣。”杨氏曰:“何其不自重也,枉己其能直人乎?古之人宁道之不行,而不轻其去就;是以孔孟虽在春秋战国之时,而进必以正,以至终不得行而死也。使不恤其去就而可以行道,孔孟当先为之矣。孔孟岂不欲道之行哉?” 景春曰:“公孙衍、张仪岂不诚大丈夫哉?一怒而诸侯惧,安居而天下熄。”景春,人姓名。公孙衍、张仪,皆魏人。怒则说诸侯使相攻伐,故诸侯惧也。孟子曰:“是焉得为大丈夫乎?子未学礼乎?丈夫之冠也,父命之;女子之嫁也,母命之,往送之门,戒之曰:‘往之女家,必敬必戒,无违夫子!’以顺为正者,妾妇之道也。焉,于虔反。冠,去声。女家之女,音汝。加冠于首曰冠。女家,夫家也。妇人内夫家,以嫁为归也。夫子,夫也。女子从人,以顺为正道也。盖言二子阿谀苟容,窃取权势,乃妾妇顺从之道耳,非丈夫之事也。居天下之广居,立天下之正位,行天下之大道。得志与民由之,不得志独行其道。富贵不能淫,贫贱不能移,威武不能屈。此之谓大丈夫。”广居,仁也。正位,礼也。大道,义也。与民由之,推其所得于人也;独行其道,守其所得于己也。淫,荡其心也。移,变其节也。屈,挫其志也。何叔京曰:“战国之时,圣贤道否,天下不复见其德业之盛;但见奸巧之徒,得志横行,气焰可畏,遂以为大丈夫。不知由君子观之,是乃妾妇之道耳,何足道哉?” 周霄问曰:“古之君子仕乎?”孟子曰:“仕。传曰:‘孔子三月无君,则皇皇如也,出疆必载质。’公明仪曰:‘古之人三月无君则吊。’”传,直恋反。质与贽同,下同。周霄,魏人。无君,谓不得仕而事君也。皇皇,如有求而弗得之意。出疆,谓失位而去国也。质,所执以见人者,如士则执雉也。出疆载之者,将以见所适国之君而事之也。“三月无君则吊,不以急乎?”周霄问也。以、已通,太也。后章放此。曰:“士之失位也,犹诸侯之失国家也。礼曰:‘诸侯耕助,以供粢盛;夫人蚕缫,以为衣服。牺牲不成,粢盛不洁,衣服不备,不敢以祭。惟士无田,则亦不祭。’牲杀器皿衣服不备,不敢以祭,则不敢以宴,亦不足吊乎?”盛,音成。缫,素刀反。皿,武永反。礼曰:“诸侯为借百亩,冕而青纮,躬秉耒以耕,而庶人助以终亩。收而藏之御廪,以供宗庙之粢盛。使世妇蚕于公桑蚕室,奉茧以示于君,遂献于夫人。夫人副祎受之,缫三盆手,遂布于三宫世妇,使缫以为黼黻文章,而服以祀先王先公。”又曰:“士有田则祭,无田则荐。”黍稷曰粢,在器曰盛。牲杀,牲必特杀也。皿,所以覆器者。“出疆必载质,何也?”周霄问也。曰:“士之仕也,犹农夫之耕也,农夫岂为出疆舍其耒耜哉?”为,去声。舍,上声。曰:“晋国亦仕国也,未尝闻仕如此其急。仕如此其急也,君子之难仕,何也?”曰:“丈失生而愿为之有室,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。父母之心,人皆有之。不待父母之命、媒妁之言,钻穴隙相窥,踰墙相从,则父母国人皆贱之。古之人未尝不欲仕也,又恶不由其道。不由其道而往者,与钻穴隙之类也。”为,去声。妁,音酌。隙,去逆反。恶,去声。晋国,解见首篇。仕国,谓君子游宦之国。霄意以孟子不见诸侯为难仕,故先问古之君子仕否,然后言此以风切之也。男以女为室,女以男为家。妁,亦媒也。言为父母者,非不愿其男女之有室家,而亦恶其不由道。盖君子虽不洁身以乱伦,而亦不殉利而忘义也。 彭更问曰:“后车数十乘,从者数百人,以传食于诸侯,不以泰乎?”孟子曰:“非其道,则一箪食不可受于人;如其道,则舜受尧之天下,不以为泰,子以为泰乎?”更,平声。乘、从,皆去声。传,直恋反。箪,音丹。食,音嗣。彭更,孟子弟子也。泰,侈也。曰:“否。士无事而食,不可也。”言不以舜为泰,但谓今之士无功而食人之食,则不可也。曰:“子不通功易事,以羡补不足,则农有余粟,女有余布;子如通之,则梓匠轮舆皆得食于子。于此有人焉,入则孝,出则悌,守先王之道,以待后之学者,而不得食于子。子何尊梓匠轮舆而轻为仁义者哉?”羡,延面反。通功易事,谓通人之功而交易其事。羡,余也。有余,言无所贸易,而积于无用也。梓人匠人,木工也。轮人舆人,车工也。曰:“梓匠轮舆,其志将以求食也;君子之为道也,其志亦将以求食与?”曰:“子何以其志为哉?其有功于子,可食而食之矣。且子食志乎?食功乎?”曰:“食志。”与,平声。可食而食、食志食功之食,皆音嗣,下同。孟子言自我而言,固不求食;自彼而言,凡有功者则当食之。曰:“有人于此,毁瓦画墁,其志将以求食也,则子食之乎?”曰:“否。”曰:“然则子非食志也,食功也。”墁,武安反。子食之食,亦音嗣。墁,墙壁之饰也。毁瓦画墁,言无功而有害也。既曰食功,则以士为无事而食者,真尊梓匠轮舆而轻为仁义者矣。 万章问曰:“宋,小国也。今将行王政,齐楚恶而伐之,则如之何?”恶,去声。万章,孟子弟子。宋王偃尝灭滕伐薛,败齐、楚、魏之兵,欲霸天下,疑即此时也。孟子曰:“汤居亳,与葛为邻,葛伯放而不祀。汤使人问之曰:‘何为不祀?’曰:‘无以供牺牲也。’汤使遗之牛羊。葛伯食之,又不以祀。汤又使人问之曰:‘何为不祀?’曰:‘无以供粢盛也。’汤使亳众往为之耕,老弱馈食。葛伯率其民,要其有酒食黍稻者夺之,不授者杀之。有童子以黍肉饷,杀而夺之。书曰:‘葛伯仇饷。’此之谓也。遗,唯季反。盛,音成。往为之为,去声。馈食、酒食之食,音嗣。要,平声。饷,式亮反。葛,国名。伯,爵也。放而不祀,放纵无道,不祀先祖也。亳众,汤之民。其民,葛民也。授,与也。饷,亦馈也。书商书仲虺之诰也。仇饷,言与饷者为仇也。为其杀是童子而征之,四海之内皆曰:‘非富天下也,为匹夫匹妇复雠也。’为,去声。非富天下,言汤之心,非以天下为富而欲得之也。‘汤始征,自葛载’,十一征而无敌于天下。东面而征,西夷怨;南面而征,北狄怨,曰:‘奚为后我?’民之望之,若大旱之望雨也。归市者弗止,芸者不变,诛其君,吊其民,如时雨降。民大悦。书曰:‘徯我后,后来其无罚。’载,亦始也。十一征,所征十一国也。余己见前篇。‘有攸不惟臣,东征,绥厥士女,匪厥玄黄,绍我周王见休,惟臣附于大邑周。’其君子实玄黄于匪以迎其君子,其小人箪食壶浆以迎其小人,救民于水火之中,取其残而已矣。食,音嗣。按周书武成篇载武王之言,孟子约其文如此。然其辞时与今书文不类,今姑依此文解之。有所不惟臣,谓助纣为恶,而不为周臣者。匪,与篚同。玄黄,币也。绍,继也,犹言事也。言其士女以篚盛玄黄之币,迎武王而事之也。商人而曰我周王,犹商书所谓我后也。休,美也。言武王能顺天休命,而事之者皆见休也。臣附,归服也。孟子又释其意,言商人闻周师之来,各以其类相迎者,以武王能捄民于水火之中,取其残民者诛之,而不为暴虐耳。君子,谓在位之人。小人,谓细民也。太誓曰:‘我武惟扬,侵于之疆,则取于残,杀伐用张,于汤有光。’太誓,周书也。今书文亦小异。言武王威武奋扬,侵彼纣之疆界,取其残贼,而杀伐之功因以张大,比于汤之伐桀又有光焉,引此以证上文取其残之义。不行王政云尔,苟行王政,四海之内皆举首而望之,欲以为君。齐楚虽大,何畏焉?”宋实不能行王政,后果为齐所灭,王偃走死。尹氏曰:“为国者能自治而得民心,则天下皆将归往之,恨其征伐之不早也。尚何强国之足畏哉?苟不自治,而以强弱之势言之,是可畏而已矣。” 孟子谓戴不胜曰:“子欲子之王之善与?我明告子。有楚大夫于此,欲其子之齐语也,则使齐人傅诸?使楚人傅诸?”曰:“使齐人傅之。”曰:“一齐人傅之,众楚人咻之,虽日挞而求其齐也,不可得矣;引而置之庄岳之间数年,虽日挞而求其楚,亦不可得矣。与,平声。咻,音休。戴不胜,宋臣也。齐语,齐人语也。傅,教也。咻,讙也。齐,齐语也。庄岳,齐街里名也。楚,楚语也。此先设譬以晓之也。子谓薛居州,善士也。使之居于王所。在于王所者,长幼卑尊,皆薛居州也,王谁与为不善?在王所者,长幼卑尊,皆非薛居州也,王谁与为善?一薛居州,独如宋王何?”长,上声。居州,亦宋臣。言小人众而君子独,无以成正君之功。 公孙丑问曰:“不见诸侯何义?”孟子曰:“古者不为臣不见。不为臣,谓未仕于其国者也,此不见诸侯之义也。段干木踰垣而辟之,泄柳闭门而不内,是皆已甚。迫,斯可以见矣。辟,去声。内,与纳同。段干木,魏文侯时人。泄柳,鲁缪公时人。文侯、缪公欲见此二人,而二人不肯见之,盖未为臣也。已甚,过甚也。迫,谓求见之切也。阳货欲见孔子而恶无礼,大夫有赐于士,不得受于其家,则往拜其门。阳货矙孔子之亡也,而馈孔子蒸豚;孔子亦矙其亡也,而往拜之。当是时,阳货先,岂得不见?欲见之见,音现。恶,去声。矙,音勘。此又引孔子之事,以明可见之节也。欲见孔子,欲召孔子来见己也。恶无礼,畏人以己为无礼也。受于其家,对使人拜受于家也。其门,大夫之门也。矙,窥也。阳货于鲁为大夫,孔子为士,故以此物及其不在而馈之,欲其来拜而见之也。先,谓先来加礼也。曾子曰:‘胁肩谄笑,病于夏畦。’子路曰:‘未同而言,观其色赧赧然,非由之所知也。’由是观之,则君子之所养可知已矣。”胁, 业反。赧,奴简反。胁肩,竦体。谄笑,强笑。皆小人侧媚之态也。病,劳也。夏畦,夏月治畦之人也。言为此者,其劳过于夏畦之人也。未同而言,与人未合而强与之言也。赧赧,惭而面赤之貌。由,子路名。言非己所知,甚恶之之辞也。孟子言由此二言观之,则二子之所养可知,必不肯不俟其礼之至,而辄往见之也。此章言圣人礼义之中正,过之者伤于迫切而不洪,不及者沦于污贱而可耻。 戴盈之曰:“什一,去关市之征,今兹未能。请轻之,以待来年,然后已,何如?”去,上声。盈之,亦宋大夫也。什一,井田之法也。关市之征,商贾之税也。已,止也。孟子曰:“今有人日攘其邻之鸡者,或告之曰:‘是非君子之道。’曰:‘请损之,月攘一鸡,以待来年,然后已。’攘,如羊反。攘,物自来而取之也。损,减也。如知其非义,斯速已矣,何待来年。”知义理之不可而不能速改。与月攘一鸡何以异哉? 公都子曰:“外人皆称夫子好辩,敢问何也?”孟子曰:“予岂好辩哉?予不得已也。好,去声,下同。天下之生久矣,一治一乱。治,去声。生,谓生民也。一治一乱,气化盛衰,人事得失,反复相寻,理之常也。当尧之时,水逆行,泛滥于中国。蛇龙居之,民无所定。下者为巢,上者为营窟。书曰:‘洚水警余。’洚水者,洪水也。洚,音降,又胡贡、胡工二反。水逆行,下流壅塞,故水倒流而旁溢也。下,下地。上,高地也。营窟,穴处也。书虞书大禹谟也。洚水,洚洞无涯之水也。警,戒也。此一乱也。使禹治之,禹掘地而注之海,驱蛇龙而放之菹。水由地中行,江、淮、河、汉是也。险阻既远,鸟兽之害人者消,然后人得平土而居之。菹,侧鱼反。掘地,掘去壅塞也。菹,泽生草者也。地中,两涯之间也。险阻,谓水之泛滥也。远,去也。消,除也。此一治也。尧舜既没,圣人之道衰。暴君代作,坏宫室以为污池,民无所安息;弃田以为园囿,使民不得衣食。邪说暴行又作,园囿、污池、沛泽多而禽兽至。及纣之身,天下又大乱。坏,音怪。行,去声,下同。沛,蒲内反。暴君,谓夏太康、孔甲、履癸、商武乙之类也。宫室,民居也。沛,草木之所生也。泽,水所钟也。自尧舜没至此,治乱非一,及纣而又一大乱也。周公相武王,诛纣伐奄,三年讨其君,驱飞廉于海隅而戮之。灭国者五十,驱虎、豹、犀、象而远之。天下大悦。书曰:‘丕显哉,文王谟!丕承哉,武王烈!佑启我后人,咸以正无缺。’相,去声。奄,平声。奄,东方之国,助纣为虐者也。飞廉,纣幸臣也。五十国,皆纣党虐民者也。书周书君牙之篇。丕,大也。显,明也。谟,谋也。承,继也。烈,光也。佑,助也。启,开也。缺,坏也。此一治也。世衰道微,邪说暴行有作,臣弒其君者有之,子弒其父者有之。有作之有,读为又,古字通用。此周室东迁之后,又一乱也。孔子惧,作春秋。春秋,天子之事也。是故孔子曰:‘知我者其惟春秋乎!罪我者其惟春秋乎!’胡氏曰:“仲尼作春秋以寓王法。惇典、庸礼、命德、讨罪,其大要皆天子之事也。知孔子者,谓此书之作,遏人欲于横流,存天理于既灭,为后世虑,至深远也。罪孔子者,以谓无其位而托二百四十二年南面之权,使乱臣贼子禁其欲而不得肆,则戚矣。”愚谓孔子作春秋以讨乱贼,则致治之法垂于万世,是亦一治也。圣王不作,诸侯放恣,处士横议,杨朱、墨翟之言盈天下。天下之言,不归杨,则归墨。杨氏为我,是无君也;墨氏兼爱,是无父也。无父无君,是禽兽也。公明仪曰:‘庖有肥肉,厩有肥马,民有饥色,野有饿莩,此率兽而食人也。’杨墨之道不息,孔子之道不着,是邪说诬民,充塞仁义也。仁义充塞,则率兽食人,人将相食。横、为,皆去声。莩,皮表反。杨朱但知爱身,而不复知有致身之义,故无君;墨子爱无差等,而视其至亲无异众人,故无父。无父无君,则人道灭绝,是亦禽兽而已。公明仪之言,义见首篇。充塞仁义,谓邪说遍满,妨于仁义也。孟子引仪之言,以明杨墨道行,则人皆无父无君,以陷于禽兽,而大乱将起,是亦率兽食人而人又相食也。此又一乱也。吾为此惧,闲先圣之道,距杨墨,放淫辞,邪说者不得作。作于其心,害于其事;作于其事,害于其政。圣人复起,不易吾言矣。为,去声。复,扶又反。闲,卫也。放,驱而远之也。作,起也。事,所行。政,大体也。孟子虽不得志于时,然杨墨之害,自是灭息,而君臣父子之道,赖以不坠。是亦一治也。程子曰 :“杨墨之害,甚于申韩:佛氏之害,甚于杨墨。盖杨氏为我疑于义,墨氏兼爱疑于仁,申韩则浅陋易见。故孟子止辟杨墨,为其惑世之甚也。佛氏之言近理,又非杨墨之比,所以为害尤甚。”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,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,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。抑,止也。兼,幷之也,总结上文也。诗云:‘戎狄是膺,荆舒是惩,则莫我敢承。’无父无君,是周公所膺也。说见上篇。承,当也。我亦欲正人心,息邪说,距诐行,放淫辞,以承三圣者;岂好辩哉?予不得已也。行、好,皆去声。诐、淫,解见前篇。辞者,说之详也。承,继也。三圣,禹、周公、孔子也。盖邪说横流,坏人心术,甚于洪水猛兽之灾,惨于夷狄篡弒之祸,故孟子深惧而力救之。再言岂好辩哉,予不得已也,所以深致意焉。然非知道之君子,孰能真知其所以不得已之故哉?能言距杨墨者,圣人之徒也。”言苟有能为此距杨墨之说者,则其所趋正矣,虽未必知道,是亦圣人之徒也。孟子既答公都子之问,而意有未尽,故复言此。盖邪说害正,人人得而攻之,不必圣贤;如春秋之法,乱臣贼子,人人得而讨之,不必士师也。圣人救世立法之意,其切如此。若以此意推之,则不能攻讨,而又唱为不必攻讨之说者,其为邪诐之徒,乱贼之党可知矣。尹氏曰:“学者于是非之原,亳厘有差,则害流于生民,祸及于后世,故孟子辨邪说如是之严,而自以为承三圣之功也。当是时,方且以好辩目之,是以常人之心而度圣贤之心也。” 匡章曰:“陈仲子岂不诚廉士哉?居于陵,三日不食,耳无闻,目无见也。井上有李,螬食实者过半矣,匍匐往将食之,三咽,然后耳有闻,目有见。”于,音乌。下于陵同。螬,音曹。咽,音宴。匡章、陈仲子,皆齐人也。廉,有分辨,不苟取也。于陵,地名。螬,蛴螬虫也。匍匐,言无力不能行也。咽,吞也。孟子曰:“于齐国之士,吾必以仲子为巨擘焉。虽然,仲子恶能廉?充仲子之操,则蚓而后可者也。擘,薄厄反。恶,平声。蚓,音引。巨擘,大指也。言齐人中有仲子,如众小指中有大指也。充,推而满之也。操,所守也。蚓,丘蚓也。言仲子未得为廉也,必若满其所守之志,则惟丘蚓之无求于世,然后可以为廉耳。夫蚓,上食槁壤,下饮黄泉。仲子所居之室,伯夷之所筑与?抑亦盗跖之所筑与?所食之粟,伯夷之所树与?抑亦盗跖之所树与?是未可知也。”夫,音扶。与,平声。槁壤,干土也。黄泉,浊水也。抑,发语辞也。言蚓无求于人而自足,而仲子未免居室食粟,若所从来或有非义,则是未能如蚓之廉也。曰:“是何伤哉?彼身织屦,妻辟纑,以易之也。”辟,音壁。纑,音卢。辟,绩也。纑,练麻也。曰:“仲子,齐之世家也。兄戴,盖禄万钟。以兄之禄为不义之禄而不食也,以兄之室为不义之室而不居也,辟兄离母,处于于陵。他日归,则有馈其兄生鹅者,己频顣曰:‘惡用是 者為哉?’他日,其母杀是鹅也,与之食之。其兄自外至,曰:‘是**(左“鸟”右“倪”之右)之肉也。’出而哇之。盖,音合。辟,音避。频,与颦同。顣,与蹙同,子六反。恶,平声。*,魚一反。哇,音蛙。世家,世卿之家。兄名戴,食采于盖,其入万钟也。归,自于陵归也。己,仲子也。**,鵝聲也。频顣而言,以其兄受馈为不义也。哇,吐之也。以母则不食,以妻则食之;以兄之室则弗居,以于陵则居之。是尚为能充其类也乎?若仲子者,蚓而后充其操者也。”言仲子以母之食、兄之室,为不义而不食不居,其操守如此。至于妻所易之粟,于陵所居之室,既未必伯夷之所为,则亦不义之类耳。今仲子于此则不食不居,于彼则食之居之,岂为能充满其操守之类者乎?必其无求自足,如丘蚓然,乃为能满其志而得为廉耳,然岂人之所可为哉?范氏曰:“天之所生,地之所养,惟人为大。人之所以为大者,以其有人伦也。仲子避兄离母,无亲戚君臣上下,是无人伦也。岂有无人伦而可以为廉哉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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